正德二年九月十六,卯时三刻,太学辟雍殿檐角的铜铃,在微风中震颤,发出清脆声响,恰似士人抖袖时的窸窣之音。王巧儿怀抱朱厚照私下授予的《流体力学概论》残卷,内衬夹层中的「风洞机括图」边缘泛着松烟墨的新痕。那是昨夜杨慎精心替她润色后,以「《考工记》风隧示意图」为名所作的批注。她特意将袖口绣着的流线型旋涡图案,压在素面之下,这细微举动,暗合了杨廷和昨夜密信中“器用需藏于礼法”的警示。
杨慎端坐在观礼席的次座,身前的乌木算盘随着他的呼吸轻轻晃动,算珠稳稳停在“衰分术”的第三档。当王巧儿伸手揭开油布,露出那根三丈长的竹筒时,他的瞳孔不禁微微一缩。只见竹筒内蜂窝状隔板的排列,竟与他昨夜苦心推演的“均输术”模数分毫不差,这一发现令他心中暗暗称奇。
“此乃‘风阻仪’,仿《考工记》‘凫氏为钟,两栾谓之铣’之理。”王巧儿的话音刚落,杨慎便抚掌开口:“王女史既然知晓《考工记》,应当明白‘天有时,地有气,材有美,工有巧’,此四者缺一不可。”他起身之时,月白儒衫轻轻扫过案头的《周髀算经》,神色严肃地问道:“敢问,这气阻之论,出自哪部经典?”
王巧儿闻言,从容转动风箱的曲柄,刹那间,竹筒内呼啸声骤起。她将两枚弹丸置于气流出口,不紧不慢地说道:“杨学士可曾听闻沈括《梦溪笔谈》中‘水之冲沙,圆者易移’?”她微微一顿,接着道,“圆球如腐儒空谈,阻于气而滞于行;流线如利刃破茧,顺于势而贯于远。”
杨慎袖中的算盘轻轻作响,他迅速算出气流速率与弹体受力的比值,表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沈括亦是士大夫,其学源于《九章》。”他的指尖轻轻划过《流体力学概论》的残页边缘,语气略带忧虑,“如今匠人舍弃圣人之法,崇尚这些末技之奇,恐怕会开启‘以器乱道’的弊端。”
朱厚照的目光从杨慎腰间的玉佩,缓缓移到他手中的算盘上。那乌木算珠上,隐约可见“巧照”的刻痕,与王巧儿发间的算珠簪暗暗契合。他忽然开口问道:“杨卿以为,弹丸破风与圣人之道相悖吗?”
“非也。”杨慎转向朱厚照,恭敬答道,“《论语》云‘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然而‘器’需以‘道’来驾驭。”说着,他抽出《太学算学备考》,“如王女史所言的气阻,可纳入《九章》‘商功’篇,以衰分术来计算,又何必提及‘伯努利’之类西域算学的说法呢?”
王巧儿心中一惊,这正是昨夜朱厚照叮嘱她的“翻译之道”。她赶忙展开杨慎润色后的注疏,果然看到“气阻三因”的章句旁,罗列着《九章算术》的算例,“涡流减阻”也被巧妙转写为“曲流破壅”。
“杨学士之意,是要将气阻测算纳入太学算题吗?”朱厚照明知故问,目光不经意扫过杨慎袖中露出的《延安土壤实测录》。只见那页“五去其二”的旁边,分明用密语写着“递减率五九开”。
杨慎赶忙叩首道:“算学乃六艺之基,应当以经义为纲领。匠人技艺,可作为算题的素材,却不可让匠人登上讲坛讲道。”他刻意将“匠人”二字咬得极轻,然而这声音却足以让全场的生员听得清清楚楚。
王巧儿忽然福身行礼:“谢杨学士赠算例。”她取出杨慎昨夜修改的风阻算题,“如今以《九章》衰分术来推演武经,正合‘以道驭器’之理。”说罢,她轻轻拨动算珠,沙盘上的十二面测风旗瞬间摆出《周易》十二辟卦的方位。
杨慎的瞳孔骤然收缩,这“风旗卦象”正是他昨夜在翰林院苦苦推演得出的解法。他望着王巧儿发间的算珠簪,忽然想起妻子黄峨昨夜说的话:“匠人算珠能定弹道,士大夫算珠当定乾坤。”
朱厚照适时开口:“即日起,太学算学科增设‘器用算例’,由杨学士与王女史共同撰写教材。”他目光灼灼地望向杨慎,“杨卿可愿意与匠人一同执掌此道?”
杨慎叩首之时,算盘珠突然散落,竟滚成了一个“工”字阵型。他望着王巧儿俯身拾珠的身影,又想起昨夜替她修改的“曲流破壅”注疏,心中豁然开朗:所谓“共掌”,不过是皇权迫使士大夫为匠人背书罢了。但当算珠既能推演弹道,又能注解经典时,或许这便是士大夫与匠人最好的共生之道。
暮色渐渐浸染太学,王巧儿在辟雍殿影壁后找到了杨慎。他正对着墙壁上的“工”字凿痕陷入沉思,手中的算盘摆着“风阻算例”的残局。“杨学士为何帮我?”她低声问道。
“非帮你,乃帮算学。”杨慎将一枚算珠缓缓推入“衰分”档,“若算学沦为匠人之术,那才是士大夫的耻辱。”他转身之时,袖中的《流体力学概论》残页飘落,露出“微积分”三字的古译“累分术”,那是他昨夜用《九章》术语转写的草稿。
王巧儿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心中忽然明白:杨慎的算盘里,既装着圣人之道,也藏着匠作之实。就如同朱厚照的书包,既装着未来之术,也裹着前朝典籍。而她手中的算珠,也终将在这新旧交织的时代潮流中,拨出属于工器的未来之路。
是夜,杨廷和在密折中写道:“犬子与匠人共撰算例,看似降尊纡贵,实则将匠术纳入儒学脉络。算珠虽利,终在士大夫筹策之间。”然而他不知道的是,杨慎在算题的末尾悄悄加了一句按语:“器用之妙,存乎一心,非儒非匠,唯实而已。”
太学外墙在月光下闪烁着冷光,与杨慎算盘上的“累分术”算珠相映成趣。这一晚的风,比往日更为凛冽,却在算珠与凿痕之间,吹出了一条横跨古今的缝隙——光,正从那里缓缓透进来,预示着一个新的时代或许正悄然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