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兰院。
庄氏倚在软枕上,半阖的眼帘下闪过一丝冷芒,朱唇轻启:“你来做甚?”
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为着那点折磨裴桑枝的恶趣味,一时糊涂留了她性命。
若那时,她当机立断,这烦人的祸根,早该在黄泉路上走一遭了。
裴桑枝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视线扫过周遭侍奉的仆婢,故作疑惑道:“今日倒是稀奇,怎么没见母亲最信赖、最倚重的胡嬷嬷?”
“平日里,她可是片刻不离母亲左右的。”
庄氏眉头微蹙,语气中带着几分不耐:“前些日子萱草染了风寒,胡嬷嬷爱女心切,便求了我恩准,让她过去照料几日。”
她忽然抬高声音,眼中闪过一丝警惕:“怎么?你寻她有何要事?”
裴桑枝笑着摇摇头:“我与胡嬷嬷素无交集,随口一问罢了。”
庄氏:素无交集?
在荷园与胡嬷嬷相谈甚欢的是谁?
裴桑枝对庄氏的嗤笑恍若未觉,从容的继续道:“今日来折兰院,是有两件事要说与母亲听。”
“其一,父亲命母亲补给我过去十四年欠缺的用度,折算下来约莫三万两银子。”
顿了顿,又添了句,“父亲特意嘱咐,若母亲有异议,就直言这是他的意思。”
“对了,父亲已将锦绣坊的契书给了我,说是权当这些年的补偿。”
“母亲也向父亲学学,干脆利落些,不要含含糊糊,拖泥带水。”
庄氏猛然直起身子,脊背绷得笔直,一双眼睛死死盯在裴桑枝脸上,仿佛听到了什么荒诞不经的鬼话,脸上的惊愕之色几乎要凝成实质。
到底是这世道变了?
还是侯爷得了疯病!
锦绣坊的盈利在侯府的那些个铺子里是数一数二的,说给裴桑枝就给了?
好!
锦绣坊是侯爷的,侯爷自己疯了,想给就给,凭什么还要牵连她。
三万两啊!
她得攒多久!
“你……”庄氏喉头一哽,声音发颤:“你究竟给侯爷灌了什么迷魂汤!”
裴桑枝越是春风得意,她心头那团郁气便越是翻搅得厉害,直教她喘不过气来。
裴桑枝施施然落座于庄氏对面,指尖拈起一枚黄澄澄的橘子,慢条斯理地剥着白色丝线般的橘络。
忽地轻笑一声,眼波流转间带着几分漫不经心:“母亲这是说的什么糊涂话?”
清甜的香气在空气中弥漫,裴桑枝将剥好的一瓣橘子推至庄氏面前,方才悠悠道:“女儿与父亲血脉相连,本就是天生的同盟。父亲荣,则女儿荣;女儿显,则父亲贵。”
“如今母亲与两位兄长屡屡让父亲在陛下面前丢失颜面,这般衬着,女儿可不就成了父亲跟前最得脸的么?这般情势下,父亲不疼我,还能疼谁去?”
“母亲且先把那三万两银票予了我,女儿才好说这第二桩要紧事呢。”
庄氏恨恨地咬紧牙关,从齿缝间挤出话来:“这府中银钱往来由你把持,库房账册俱在你手,如今倒来问我讨要?三万两银票岂是平白能变出来的!”
裴桑枝慢条斯理地用绢帕拭着纤指,唇角噙着笑:“账面是账面,母亲的体己是体己,这两桩事,原不该混为一谈。”
随后,眼风扫过侍立的仆婢,不容置疑道:“你们都退下。”
待最后一个婢女掩上房门,裴桑枝信手将帕子掷在案上,说道:“父亲还留了句话,我本不愿说与母亲听的。”
“但,奈何母亲不配合呢。”
“既如此,我也不好再自作多情给母亲留颜面了。”
庄氏的面容骤然绷紧。
裴桑枝脸不红气不喘,煞有其事道:“父亲说了,这就权当是您欺瞒他在先的一个教训。”
“破财消灾,花钱买教训,倒也是桩划算买卖。”
话锋一转,她忽而倾身向前,:“不过,母亲,女儿实在好奇,您究竟瞒了父亲什么了不得的事?父亲说这话时,那脸色可当真难看得很呢。”
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
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她就不信,前阵子刚闹出了“四人行”那桩事,永宁侯和庄氏之间能毫无罅隙。
庄氏的脸瞬间就白了。
侯爷此话,到底是何意思?
“母亲……”裴桑枝神色未变,声音却沉了几分,继续道:“若您不信,不妨移步前院,请父亲当面与您分说。”
“三万两,买一个既往不咎,换一个夫妻和睦,不亏的。”
庄氏的眼神闪烁不定,眼睑微微颤动,半晌才幽幽叹道:“桑枝,我终究是你血脉相连的生身母亲。这些年费尽心思攒下的体己钱,原就是为你准备的嫁妆。你何苦非要让母亲如此下不来台呢。”
裴桑枝不耐,直接摊开掌心:“既然早晚是我的,那就宜早不宜迟,择日不如撞日。”
生身母亲?
呸,庄氏对她是纯恨!
庄氏凝眸望着裴桑枝,目光幽深,良久,她终是缓缓起身步入内室,听得一阵窸窣声响,再出来时手中已捧着一个雕花檀木匣子。
“这里头是三十张千两面值的银票,”她将匣子轻轻搁在裴桑枝面前,指尖在匣盖上摩挲了一下,“是我这大半辈子所有的积蓄。”
“你若要拿,便拿去吧。”
“只是……你能不能看在你我母女一场的份上,让我为你操持明年开春的及笄礼可好?”
“你是侯府千金,及笄之礼自然马虎不得。那些个管事嬷嬷再是能干,终究不及为娘的心细。”
裴桑枝懒得听庄氏打感情牌。
这是在折兰院待不下去了吗?
“母亲想为我操持及笄礼?只怕您还担不起这个体面。”
“您当年在闺阁时就声名狼藉,如今又遭陛下申斥。若由您出面主持,非但不能为我的及笄礼增光添彩,反倒要连累我成为京中笑柄。”
“这等大事,就不劳母亲费心了。您还是安心在折兰院反省己过为好。”
“当然了……”裴桑枝蓦地一笑:“你若当真闲来无聊,非要张罗及笄礼,倒不如去成府走一遭,给那已经做了妾室的春草妹妹好生操办一场,定要办得风风光光、锣鼓喧天才好。”
“听说,春草妹妹的处境不太好呢,有几分我认祖归宗之初的惨样。”
庄氏恨毒了裴桑枝,一字一顿:“裴桑枝,我是你的母亲!”
“你就不怕别人说你不孝吗?”
裴桑枝掩唇轻笑:“母亲有所不知,女儿能得父亲铺子和您的银钱补偿,可全赖三哥从中周旋呢。”
“三哥刚一回府,便直接去了听梧院,二话不说就塞给女儿一千两银票,还说要带女儿去霓裳阁裁新衣,到奇珍阁挑首饰。”
“听说啊,三哥这些银钱,可都是从母亲给他的铺子里赚来的呢。”
“还有一事更妙……”裴桑枝故意拖长了声调,:“裴临允如今也幡然醒悟,整日里变着法子讨女儿原谅,又是重尝女儿受过的苦,又是亲自下厨献殷勤,活像个摇尾乞怜的狸奴,当真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
“母亲觉得,有父亲、有三哥和裴临允这般护着,您的话还有人会信吗,还能伤着女儿分毫吗?”
说到底,裴桑枝轻叹一声,阴阳怪气道:“这么一看,我还真有些心疼母亲。”
“人财两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