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临慕苦涩一笑,垂首道:“父亲教训的是。”
“只是这世间之事,正如双腿长在他人身上,去留难强求;唇舌亦是如此,流言蜚语终究堵不住。”
“终究是儿子修为尚浅,未能修得八风不动之心境,仍会为闲言碎语所扰。”
“劳父亲挂心了,儿子日后定当勤勉向学,摒除纷扰,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永宁侯闻言神色微滞,略显不自然地轻咳一声,温声劝慰道:“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终究是圣人之境。你也不必以此苛责自己。”
裴临慕眼中泛起孺慕之情色:“儿子谢父亲教诲。”
稍顿了顿,略作迟疑,声音里带着几分忐忑,小心翼翼问道:“父亲,儿子斗胆,不知大哥究竟因何触怒了驸马爷?竟让驸马爷不顾大局和侯府体面,亲自入宫请旨另立世子?”
书童很有眼色的退至庭院外。
永宁侯含含糊糊道:“就是圣旨上所言,谨澄他私德有亏,不修礼法,犯了大不孝之过。”
“不过,你也不用太过替谨澄操心,这些风言风语虽不堪入耳,但时日一长自会平息。待风波过去,外人再提起时,最多不过说句少年轻狂不懂事。”
裴临慕眸色微沉,眼底闪过一丝晦暗不明的光:“此事非同小可,想必大哥此刻心中郁结难解。儿子稍后便去探望,也好为大哥分忧解愁。”
永宁侯脱口而出:“不必。”
想到裴谨澄那夜指着他鼻子,歇斯底里地咒骂他畏首畏尾、鼠目寸光又后继无人的癫狂模样,他至今仍心有余悸。
若临慕见了谨澄,无论说什么,谨澄都会认定他是在耀武扬威地炫耀。
“你且回去好生休息便是,谨澄会自己想明白的。”
裴临慕蹙蹙眉,心底愈发疑惑,忍不住暗自思忖,侯府究竟发生了什么惊天变故,以至于让裴谨澄被褫夺世子之位,而明珠更是被仓促送往成府为妾。
“父亲……”
永宁侯决绝截断:“此事不必再多说。”
“另有一事需知会于你。侯府已重新排定序齿,将英年早逝的裴惊鹤列入其中。日后称呼务必谨慎,尤其在桑枝面前……”
“还有,若无必要,尽量避开桑枝。”
并非他轻视自己的儿子们,只是不得不承认,与裴桑枝相比,这群不成器的家伙简直如同土鸡瓦犬。
裴临慕察觉到永宁侯眉宇间溢散出的的冷意,当即按捺住满腹疑惑,恭敬垂首道:“父亲息怒,儿子这便告退。”
说罢,躬身退出回廊,往自己的院落行去。
府里不是还有个临允吗?
在父亲这里旁敲侧击不出个所以然,倒不如去寻临允。
撬开临允的嘴,总比撬开父亲的嘴简单。
夜鸮将前院书房外发生的这一幕,原原本本地复述给裴桑枝听。
裴桑枝听完,不禁失笑感慨:“侯府上下,倒是一脉相承的好演技。”
一个赛一个的,演技一流。
暴戾阴鸷的裴临慕,在永宁侯面前,却能将自己伪装成温润儒雅的谦谦君子,低眉顺眼时委屈可怜,谈吐间又尽显孝悌之风,还时不时露出几分委屈神色,活脱脱一个恭谨、孝顺的好儿子、好弟弟。
难怪,永宁侯从未怀疑过他在书院的所作所为。想来在夫子们面前,他这出戏演得更是滴水不漏。
“他是不是朝着沧海院去了?”裴桑枝抬眼问道。
夜鸮道:“确如姑娘所言。”
裴桑枝唇角微扬,笑意更深:“那便不必再费心了。”
“裴临允那点子脑子原就可有可无,更别说还有那贴身小厮日日在他耳边煽风点火……”
眸光流转间,她意味深长地补了一句:“他啊,定不会让我失望的。”
夜鸮离开后,裴桑枝用绢帕蘸了清水细细拭净指尖残留的墨痕,又换了身干净衣裳,这才携素华往裴驸马居所问安。
素华的眼角眉梢都染着掩不住的喜色。
她弃了暗,投了明,竟得了姑娘不计前嫌的信任,连她一母同胞的弟弟也挣出一条生路来。
这般想着,横看也好,竖看也罢,她和弟弟的前路,竟都亮堂堂的,照得人心头发烫。
“素华,再笑下去,嘴角都要咧到耳根了。”裴桑枝瞧着她那副模样,忍不住打趣道。
素华笑意盈盈:“奴婢开心。”
是真真切切的开心。
以前,她每次月末见弟弟前,心绪总是复杂的厉害。
有牵挂、有担忧、有恐惧、有恨意。
唯独没有简单又纯粹的欢喜。
弟弟的苦日子总算熬到头了。如今跟在驸马爷身边当差,纵使再艰难,也断不会比之前在书院里伺候裴临慕时更难熬。
裴桑枝笑道:“那本小姐今日便锦上添花,让你好事成双。”
“给你半年的月钱赏银。你且拿去好生安置你弟弟,既要添置些干净的衣裳鞋袜,也别忘了买些可口点心给他解解馋。”
素华:“奴婢谢过姑娘。”
她恍惚觉得,上天终于眷顾,往日阴霾尽散,眼前尽是柳暗花明。可心底却更明白,云开月明的转机和好运,全系于姑娘,都是姑娘给的。
“姑娘,您一定会长命百岁,事事顺心如意的。”
裴桑枝闻言挑眉,故意板起脸来:“这般甜言蜜语,至多赏你半年月钱,多一个铜板都休想。”
话虽如此,眼角却泄出一丝笑意。
……
裴驸马的院落热闹的紧。
内室里,鎏金暖炉烧得正旺,炭火噼啪作响,将寒意尽数驱散。几名青衣小厮垂手侍立,轻摇羽扇,带起阵阵暖香。
裴驸马半卧在锦绣软榻上,慵懒地斜倚着引枕,双目微阖,手指随着节拍轻叩案几,耳边是伶人那婉转如莺的昆曲唱腔。
萦绕不绝,更添几分奢靡之意。
好一个富贵闲人的快活光景。
太惬意了。
裴桑枝暗叹,她是真真有些艳羡裴驸马的好日子。
能无忧无虑一辈子,得是多大的造化。
“你来了?”裴驸马缓缓睁开眼睛,目光在裴桑枝身上略一停留,便抬手挥退了左右小厮和唱昆曲的伶人。
裴桑枝福身行礼,乖顺道:“孙女儿特来给祖父请安。“
“请安?”裴驸马支起身子,眼中闪过一丝狐疑,捻着胡须道:“莫不是又排了新戏,要哄本驸马去看?还是说又要拉本驸马去给你当苦力,挡刀挡枪。”
他这把老骨头,可经不起那些个太劲爆的戏码折腾了。
裴桑枝上前,执起羽扇,边轻轻摇着,边语气真诚道:“祖父,这次真没什么大戏。”
“孙女这些时日,晨起便要习规矩礼仪,午后需练琴棋书画,入夜还得挑灯研习账册,实在是分身乏术,哪里哪里还腾得出精力排演新戏?”
“再者说,如今阖府上下见了孙女儿都避之唯恐不及,能躲则躲,能避则避,竟无一人愿与孙女儿多说半句话。”
“孙女儿实在是有苦难言。”
“今日前来,当真只是诚心给祖父请安的。”
“所以,真的是来请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