验孕棒上的两道杠像烙铁,在我视网膜上烫出两个红印。
\"你确定?\"我又问了一遍,声音干涩得不像自己的。
林岚把b超单拍在我胸口:\"六周零四天,胎心都有了。\"她指甲上新做的樱花粉美甲缺了一角,是昨天抠消毒湿巾包装时崩的。
小慕岚在婴儿床里突然哭起来。我们同时转身,脑袋差点撞在一起。林岚抢先抱起孩子,动作大得吓了宝宝一跳。
\"轻点...\"我下意识提醒。
\"我知道怎么抱孩子!\"她声音陡然拔高,小慕岚吓得打了个嗝。林岚立刻又后悔了,把脸贴在孩子背上轻声哼歌,调子是母亲教她的蒙古摇篮曲。
我蹲下来收拾撒了一地的积木,塑料块在手里咔咔响。二胎。这个词在我舌尖滚了滚,咽下去时带着铁锈味。深圳的房价、早教班的费用、林岚刚恢复的职场生涯...这些念头像马蜂在脑子里乱窜。
\"明天我去问问加班费...\"我话没说完,林岚就打断:\"不用。\"
她放下已经睡着的小慕岚,从抽屉里抽出张银行卡拍在桌上:\"这两年攒的,够请育儿嫂。\"卡面上印着某母婴品牌的联名图案,一只憨态可掬的卡通长颈鹿。
我盯着那只长颈鹿,突然意识到她可能从怀第一个孩子就开始准备这笔钱。这个发现让我胸口发闷——原来她一直做着独自承担的准备。
\"公司那边...\"我斟酌着词句。
\"暂时不说。\"她斩钉截铁,\"至少等过三个月危险期。\"
当晚我们背对背躺着,中间像隔着条河。半夜我被小慕岚的哭声惊醒,发现林岚不在床上。从门缝里看见她坐在客厅沙发上,手机屏幕的光映着她苍白的脸。她在查\"二胎家庭开支统计表\"。
第二天上班时,我鬼使神差地拐进了写字楼下的房产中介。戴着金丝眼镜的经纪人听说我想换三居室,立刻调出一张表格:\"按您现在的月供,置换后每月要多还一万二。\"
我盯着那个数字发呆,手机突然震动。是林岚发来的照片:小慕岚坐在爬行垫上,正试图把一本布书塞进嘴里。配文是\"今天会叫爸爸了\"。我放大照片,发现孩子手里那本《草原动物认知书》是母亲上次寄来的。
下班回家,发现林岚破天荒没在加班。她正和王姨视频,屏幕上老太太笑得见牙不见眼:\"双喜临门!我明天就去庙里还愿!\"
\"妈!\"林岚压低声音,\"说了先保密...\"
\"哎呀我这嘴!\"王姨作势打自己耳光,又凑近镜头,\"欢喜啊,岚岚吐得厉害,你给煮点小米粥...\"
挂掉电话后,林岚罕见地主动抱住我。她身上有淡淡的酸味,是孕吐后的气息。\"今天吐了三次,\"她把脸埋在我肩窝,\"比怀小慕岚时还厉害。\"
我抚着她瘦削的背脊,摸到突出的肩胛骨。她瘦了太多,这件优衣库的孕妇装还是两年前的旧款。
周末我们带小慕岚去妇幼保健院建卡。产科走廊里坐满孕妇,有个肚子已经很大的女人在角落啜泣:\"他们说...项目不能等...\"林岚抓紧了我的手,指甲陷进肉里。
做完Nt检查,医生看着b超屏幕微笑:\"宝宝很健康。\"屏幕上那个小点像颗跳动的小豌豆。林岚突然问:\"能看出性别吗?\"
\"按规定不能说。\"医生眨眨眼,\"不过蒙古族可以适当照顾...\"
走出医院时,林岚反常地沉默。直到小慕岚在婴儿车里咿咿呀呀地学语,她才开口:\"如果是男孩...你妈会更高兴吧?\"
\"不会,\"我捏捏她的手,\"她说过孙女才是贴心小棉袄。\"
林岚笑了笑,但眼神飘向远处。我知道她在想什么——母亲确实说过\"包家需要个骑马的孙子\"。
周一上班时,人事总监突然找我谈话。玻璃办公室里,这个永远涂着姨妈色口红的女人推来一份文件:\"考虑到你家庭情况特殊,公司决定给你加薪15%。\"
我盯着那份调薪通知,像在看一条毒蛇。\"为什么突然...\"
\"林总监怀孕了,对吧?\"她微笑,\"刘总在妇幼保健院有熟人。\"
我浑身发冷。这意味着林岚的隐瞒毫无意义,也意味着公司早已布好棋局。
果然,当晚林岚回家时脸色铁青。她把Gucci公文包重重摔在沙发上——这是她升总监时咬牙买的战利品。\"他们'建议'我转岗到后勤部,\"她声音发抖,\"说更适合'现阶段需求'。\"
小慕岚被声响吓到,哇地哭起来。林岚慌忙去抱,却因为动作太急碰倒了奶瓶。我看着奶渍在地毯上洇开,突然想起中介说的月供数字。
\"我拒绝了。\"林岚给孩子擦脸的手在抖,\"明天开始休年假。\"
那晚她在浴室待了很久。我假装没听见压抑的啜泣声,只是把小慕岚哄睡后,热了杯牛奶放在床头。凌晨两点醒来,发现她蜷在书房电脑前,屏幕上是猎头发来的职位推荐——全部比她现在低两级。
第二天清晨,母亲突然打来视频电话。镜头里她脸色蜡黄,背后的蒙古包挂着成吉思汗像。\"其其格要结婚了,\"她声音虚弱,\"你们...回来吗?\"
我还没回答,林岚就凑进镜头:\"妈,您脸色不好?\"
\"草原上闹流感,\"母亲摆摆手,\"不碍事。\"
挂掉电话后,林岚反常地主动提议:\"要不回去几天?正好散心。\"我惊讶地看着她,她补充道:\"其其格从小照顾你,不去不合适。\"
订机票时,我发现林岚在偷偷查询\"孕妇乘机注意事项\"。这个倔强的都市女孩,正在笨拙地学习融入我的世界。
出发前夜,我们带着小慕岚去商场买礼物。林岚在儿童区挑了套蒙古族娃娃,结账时突然干呕。售货员递来纸巾,善意地问:\"几个月了?\"
\"四个月。\"林岚条件反射地回答,随即僵住——她对外一直说才两个月。
回家路上她异常沉默。快到家时突然说:\"公司人事今天找我,说如果主动辞职,可以保留股票期权。\"
我急刹车,轮胎发出刺耳摩擦声。\"他们这是变相逼迫!\"
\"我知道。\"她望着窗外,\"但算下来...期权值七十多万。\"
我们沉默地坐在车里,直到小慕岚在后座哭闹。这个还未出世的孩子,已经让我们体会到生活的重量。
其其格的婚礼在草原深处举行。当我们的车驶入牧场时,远处传来马头琴声。林岚这次没带消毒喷雾,只是给小慕岚戴了顶遮阳帽。
母亲穿着崭新的宝蓝色蒙古袍迎上来,却比视频里更憔悴。她抱着小慕岚亲了又亲,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我拍着她的背,摸到一把骨头。
\"妈,去医院看看吧?\"我忍不住问。
\"草原上的病,医院治不好。\"她摆摆手,却偷偷把带血的纸巾塞进袖口。
婚礼上,林岚破天荒吃了两大块手把羊肉。当新娘捧着银碗敬酒时,她甚至抿了一小口马奶酒。\"没事,\"她对担忧的我笑笑,\"问过医生了,少量没关系。\"
夜深时,我发现母亲独自跪在蒙古包外的敖包前祈祷。夜风吹起她的白发,像团将熄的火焰。我走近时听见她在用蒙语念叨:\"...再给我三年...看到孙子长大...\"
回深圳的飞机上,林岚突然说:\"你妈情况不对。\"她翻出手机里的照片放大——某张合影里,母亲手腕上露出医院腕带的一角。
\"回去就接她来深圳检查。\"我握紧她的手。
可命运没给我们这个机会。返程第三天凌晨,其其格的电话如惊雷炸响:\"姑妈晕倒了!医生说...可能是脑梗...\"
我握着手机的手不住发抖。电话那头,其其格的声音带着哭腔:\"姑妈一直喊你的蒙古名...说想见孙子最后一面...\"
最后四个字像刀扎进心脏。我转头看向婴儿床里熟睡的小慕岚,和林岚微微隆起的腹部,突然被巨大的撕裂感击中——我的根在草原,而我的枝叶已在深圳生长。
林岚不知何时醒了,正静静看着我。晨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她脸上投下条纹状的阴影。
\"订机票吧,\"她说,\"全家一起回去。\"
我愣住了:\"你孕检...\"
\"可以请深圳的医生远程指导。\"她已经拿起手机查询航班,\"你妈...需要见孙子。\"
这个曾经对草原百般嫌弃的都市女孩,此刻眼神坚定得让我鼻酸。我抱住她,闻到她发间残留的马奶酒香。
\"还有,\"她在我耳边轻声说,\"告诉你妈,她会有两个孙子。\"
我浑身一震,松开她:\"你确定?\"
\"Nt检查时医生暗示的。\"她摸着尚且平坦的小腹,\"本想等确定性别再说...\"
当天下午,我们仓促收拾行李。林岚列了张长长的清单,从便携氧气瓶到孕妇营养包。王姨闻讯赶来,带来一罐自制的酸梅汤:\"岚岚孕吐时喝。\"
临行前,林岚突然去了趟公司。回来时手里拿着辞职信和一份文件。\"谈妥了,\"她把文件递给我,\"期权保留,但明年才能兑现。\"
我看着她工作七年的办公大楼,想起她曾如何骄傲地带我参观她的独立办公室。现在为了家庭,她亲手按下了职业生涯的暂停键。
去机场的路上,小慕岚一直哭闹。林岚耐心地哄着,哼的还是那首蒙古摇篮曲。我突然想起什么,翻出母亲寄来的包裹——那包所谓的\"助孕药\"。
药包拆开,里面是晒干的苁蓉和一小块用哈达包裹的骨头。附着的蒙文纸条上写着:\"给巴特尔的媳妇,愿长生天赐福。\"
\"这是什么?\"林岚好奇地问。
\"草原上的...祝福。\"我没告诉她,那块骨头应该来自祭祀用的羔羊,在传统里象征血脉延续。
飞机穿越云层时,林岚靠在我肩上睡着了。她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扇形阴影,嘴角还沾着早上吐过的酸水。我轻轻擦掉那点痕迹,想起母亲常说:人生像马群,总要有人引领方向。
而现在,我的马群正分处两地——一头是病危的母亲,一头是怀孕的妻子和幼女。舷窗外云海翻腾,如同我撕扯的内心。
落地呼和浩特后,其其格接机时眼睛红肿:\"姑妈今早醒了,但...医生说可能就这几天...\"
车驶向草原的路上,林岚一直紧握我的手。当熟悉的草香飘进车窗时,她突然说:\"欢喜,这次...我们多住段时间吧。\"
我震惊地转头,看见她正望着远处的地平线:\"小慕岚该学学蒙语了,而且...\"她摸了摸肚子,\"老二应该在草原上听一次马头琴。\"
夕阳把她的侧脸镀成金色,脖子上的珊瑚项链闪闪发亮——那是母亲给她的\"包家媳妇\"信物。我突然明白,这个深圳姑娘正在用她的方式,让我们的孩子记住草原的模样。
车转过最后一道山梁,熟悉的蒙古包群出现在视野里。最中央的那顶包前,几个身影正焦急张望。其其格突然踩下刹车,声音发抖:\"长生天啊...\"
只见母亲穿着最隆重的蒙古袍,被表弟搀扶着站在包前。她瘦得几乎撑不起衣服,却在看到我们的车时,颤巍巍地举起了一条哈达。
林岚突然推开车门冲了出去,完全不顾孕妇的身份。她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跑到母亲面前,双膝跪地,让母亲把哈达套在她脖子上。然后,她做了一件让所有人震惊的事——她用生硬的蒙语说:\"额吉,我们回家了。\"
母亲浑浊的眼泪滴在林岚发间。她颤抖的手抚过林岚的小腹,又摸了摸小慕岚的脸,最后握住我的手,用汉语说:\"我的巴特尔...终于把家带回来了。\"
那一刻,我站在草原与城市的交界处,看着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相拥而泣,突然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归来——不是身体的返回,而是心灵的抵达。
夜幕降临前,母亲坚持要按传统为我们办家宴。她虚弱得拿不动刀,却指挥女人们煮了全羊宴。当马头琴声响起时,她让林岚坐在最尊贵的位置——火塘右侧。
\"今天开始,\"母亲用所有人都能听见的声音宣布,\"林岚就是我们包家的'草原母亲'。\"
这个称号在蒙古传统中意味着家族女主人。林岚可能不明白其中的分量,但她郑重地接过母亲递来的银碗,学着周围人的样子,用无名指蘸了奶茶弹向天空、大地和前胸。
我抱着小慕岚,看着她懵懂地模仿母亲的动作,突然想起父亲说过:血脉像河流,终将汇入同一片海。
夜深人静时,林岚靠在我怀里轻声问:\"如果我申请调去呼和浩特分公司...你觉得怎么样?\"
我心跳漏了一拍:\"你的职业...\"
\"蒙牛、伊利都在招财务总监,\"她掰着手指,\"工资是深圳的八成,但房价只有三分之一。\"
月光透过蒙古包的穹顶洒下来,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我吻了吻她发顶,尝到草原夜露的味道。
远处传来牧羊犬的吠叫,和母亲轻微的咳嗽声。怀里的林岚已经睡着,呼吸均匀而温暖。我轻轻摸着她微隆的小腹,想象里面那个可能长着林岚眼睛的小骑手。
明天,我们要带母亲去呼和浩特的大医院。也许现代医学能创造奇迹,也许...我不敢往下想。但此刻,在草原的星空下,在妻子均匀的呼吸声中,我找到了久违的平静。
人生如马群,总要有人引领方向。而我的马群,此刻终于聚在了同一片草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