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灵山寺飘着细雨,而此刻的小普蹲在枯井边,正用竹帚清扫落叶。他的僧袍洗得发白,袖口磨出了毛边,可颈间那串师父亲赐的菩提子佛珠却油亮温润,每颗珠子都泛着岁月沉淀的光泽。
“小普,该去大雄宝殿添香了。”那是曾经的法正长老,此刻却是法正师兄的喊声从廊下传来。小普应了一声,却没立刻起身。他盯着井里的积水出神——水面上漂着几片残花,自己的倒影在涟漪中碎成光斑,像撒了一把碎银子。
忽然,一阵山风吹过,井边老槐的枝条垂入水中,倒影里的脸竟变得模糊不清。小普眨了眨眼,恍惚间看见井水中浮着个透明的影子,像蝉蜕,又像一团淡淡的雾气,正缓缓从自己的倒影里剥离出来。他猛地后退半步,僧鞋踩在湿滑的青苔上,险些跌进井里。
“错觉,一定是错觉。”小普按住狂跳的胸口,喃喃自语。可刚才那画面却挥之不去——他分明看见有什么东西从“自己”身上分离,那感觉就像清晨起床时,抖落粘在身上的晨露。
灵山寺的大雄宝殿里,檀香缭绕。小普跪在蒲团上,望着佛祖慈悲的眼神,忽然想起初入寺那年,金蝉子师父指着佛像问他:“你看佛祖为何低眉?”
当时他答:“为怜众生苦。”
师父却摇头:“是让你观自心。”
“观自心……”小普默念着,指尖摩挲着佛珠。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学了十年佛经,背熟了《心经》《金刚经》,却从来没认真想过:“我”究竟是谁?是这具会饿会累的肉身,还是能思能想的“心”?如果肉身是房子,那么住在房子里的“人”,是不是就是大家说的“灵魂”?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像春草般疯长。小普越想越入神,直到香灰落在手上烫出个红点,才猛地惊醒。他抬头望去,佛祖依旧低眉,可嘴角的弧度似乎藏着一丝笑意,像是在说:“终于肯问了?”
午后的藏经阁静得能听见阳光掠过书页的声音。小普踮着脚,从高高的书架上取下一本《楞严经》。泛黄的纸页间掉出一张字条,上面是师父年轻时的字迹:“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灵魂之问,需自寻答案。”
他索性盘腿坐在地上,任由灰尘在光柱里飞舞。《楞严经》里说:“一切众生,从无始来,生死相续,皆由不知常住真心性净明体,用诸妄想,此想不真,故有轮转。”
小普反复读着这句话,忽然觉得喉咙发紧——原来自己这些年忙忙碌碌,不过是在“妄想”里打转,从未触及那个“常住真心”。
“常住真心……灵魂是不是就是它?”小普咬着笔头,在随身携带的笔记本上写写画画。他画了个圆圈代表肉身,又在圆圈里画了个小人,可刚画完就擦掉了——如果灵魂是“小人”,那小人的“心”又在哪里?
不知不觉,窗外的日头偏了西。小普揉着发酸的膝盖站起来,忽然看见窗台上落着一只死蝴蝶。它的翅膀还保持着展翅的姿势,细小的绒毛上沾着几粒灰尘。小普小心翼翼地捏起蝴蝶,忽然发现它的身体轻得像一片纸,可翅膀上的花纹却精致得惊人,仿佛藏着整个春天的秘密。
“它的灵魂去哪儿了?”小普对着蝴蝶轻声问。话音刚落,一阵风卷着沙尘扑进窗户,他急忙抬手遮挡,再看时,蝴蝶的尸体已经被吹到了地上,翅膀碎成几片,混在灰尘里再也认不出来。
这个瞬间,小普心里忽然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悲凉。他想起寺外山路上见过的骷髅,想起去年圆寂的慧明师叔——临终前,师叔拉着他的手说:“皮囊是借的,早晚要还。”
那时他似懂非懂,此刻看着蝴蝶的残骸,忽然有点明白了:肉身就像这蝴蝶的翅膀,再美丽也终会破碎,而真正的“自己”,或许就像蝴蝶飞走的那口气,无形无相,却又实实在在存在过。
晚课后,小普抱着笔记本去找师父。老和尚正在禅房里磨墨,砚台里的墨汁浓得像夜。
“师父,灵魂是什么样的?”小普跪在蒲团上,膝盖硌得生疼。
师父放下墨锭,抬头看他:“你先说说,你觉得灵魂像什么?”
小普想起井里的倒影,想起蝴蝶的尸体,想起经书上的“常住真心”,犹豫着说:“像……像井里的月亮?看得见,摸不着,水一动就碎了,但月亮本身一直在天上。”
师父笑了,眼角的皱纹堆成一朵菊花:“有点意思。不过井里的月亮是真的吗?你伸手去捞,能捞到吗?”
“自然捞不到。”小普摇摇头,“可它明明在水里啊。”
“肉身是井,心是水,月亮是你的念头。”师父拿起毛笔,在宣纸上画了个圈,“你以为看见的是月亮,其实是水起了波纹,把月亮的影子揉碎了。真正的月亮不在井里,也不在天上——在哪儿呢?”
小普盯着那个墨圈,只觉得头晕。师父放下笔,往他手里塞了颗话梅:“尝尝。”
酸甜的滋味在舌尖炸开,小普下意识地咽了口口水。师父说:“你咽口水时,是舌头知道滋味,还是心知道?”
“心知道。”
“那如果没有舌头,心还能知道滋味吗?”
小普愣住了。他忽然想起白天看到的蝴蝶——没有了翅膀,蝴蝶的“灵魂”还能飞翔吗?可如果灵魂不需要翅膀,那它究竟以什么形式存在?
师父见他皱眉,又说:“别想太多,先去扫落叶吧。扫地的时候,用心听扫帚和地面的声音。”
小普不明所以,但还是拿起扫帚去了后院。天已经黑了,月亮升起来,给满地落叶镀上一层银边。他挥动扫帚,枯叶发出沙沙的响声,像有人在说悄悄话。扫着扫着,他忽然发现,每片叶子落地的声音都不一样——有的清脆,有的沉闷,有的带着拖尾的颤音,像一声叹息。
“原来每片叶子都有自己的‘声音’。”小普蹲下来,捡起一片梧桐叶。它的叶脉清晰如网,叶尖已经泛黄卷曲,边缘还有被虫蛀过的痕迹。“这片叶子落了,明年还会有新的叶子长出来。可人呢?肉身灭了,灵魂还会‘长’出来吗?”
这个问题像一颗石子投进心湖,激起层层涟漪。小普忽然想起《金刚经》里的“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可道理归道理,真正要放下“我”的执念,谈何容易?
夜深了,寺里的钟声惊飞了檐角的宿鸟。小普抱着扫帚坐在台阶上,望着月亮发呆。他忽然觉得,自己就像这月亮——人人都能看见它,却没人知道它离地面有多远,也没人说得清它究竟是圆是缺。灵魂或许也是如此,人人都在说,却没人真正见过它的模样。
“也许灵魂根本不需要‘模样’。”小普喃喃自语,把梧桐叶夹进笔记本。他站起身,发现月光下自己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影子的轮廓和肉身重叠,却又似乎延伸到了更远的地方,仿佛有什么东西正从身体里慢慢舒展,向黑暗中探寻。
这一晚,小普做了个奇怪的梦。他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蝴蝶,在黑暗中振翅飞翔。周围是无边的迷雾,可翅膀却像自带光芒,每扇动一次,就照亮一片虚无。飞着飞着,他忽然看见前方有一口井,井水里倒映着一轮明月。他俯冲下去,想触碰那月亮,却在触水的瞬间惊醒——原来自己的手正按在窗台上,指尖凝着一滴露水,像一颗晶莹的眼泪。
小普坐起来,窗外的月亮不知何时被云层遮住了。他摸出笔记本,借着月光写下:“身如井,心如水,魂如月。水动月碎,水静月现,然月本无动无静。”
写完后,他吹了吹墨迹,忽然觉得胸口有些发暖,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破冰而出,虽然模糊,却带着鲜活的力量。
晨钟响起时,小普背着竹篓去后山采药。路过那口枯井时,他特意停下脚步。井里的积水已经被昨夜的风吹干,只剩下几片枯叶贴在井底。他探头望去,忽然看见自己的脸映在井壁的湿痕上,嘴角微微上扬,像是在笑。
“原来没有水,井里也能看见自己。”小普轻声说,转身走进晨光里。山路上,露珠在草叶上滚动,远处的钟声穿过树林,惊起几只早起的鸟儿。他忽然觉得,这世界既熟悉又陌生,每一片叶子、每一声鸟鸣,都像是某个谜题的线索,等着他去一一解开。
而那个关于灵魂的秘密,或许就藏在这些线索里,藏在每一次呼吸、每一个念头里。就像师父说的:“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有些答案,只能自己去喝那口水,才能知道是凉是暖,是苦是甜。
小普摸了摸颈间的佛珠,嘴角扬起坚定的弧度。他知道,自己的修行之路才刚刚开始,而那个关于灵魂的追问,将会像一盏明灯,照亮他未来的每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