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道十年·春
独孤城的三月,总被粉白的云絮裹着。孟丘立于明心院朱漆廊下,指尖掠过竹简上未干的墨痕,那抹青黑似要渗进皮肉里,与骨血中的浩然正气融为一体。
昨夜挑灯疾书的《正气论》尚未完全干透,笔锋处犹带三分剑气,正如他腰间悬的那柄“正心剑”,虽鞘身蒙尘,却难掩锋芒。
春风掠过院角的老桃树,枝桠轻颤,万千花瓣如碎玉簌簌坠落。
孟丘望着飘落在竹简上的粉瓣,忽然想起南山剿匪那夜——刀光剑影里,他以浩然正气凝成屏障,挡下贼首的毒箭时,也是这样的花瓣沾在鬓角,恍若战场开出的花。
彼时他尚不知,这股源自本心的正气,竟能在归城后引动天地异象。
前日城郊讲学的场景如在眼前。
当他站在土坡上,朗声诵出“民为邦本,本固邦宁”时,天边忽然漫来一缕紫气,初时如游丝,继而化作云霓,最终笼罩整座独孤城。
城下百姓仰首惊呼,有老者伏地叩首,道是“圣人降世”。
孟丘虽不以为然,却也不得不承认,体内那股正气似与天地间某种玄妙的力量产生了共鸣。
“孟兄!”
威瀚的声音打破思绪。只见威瀚推门而入,玄色衣摆沾着几片桃花,怀中抱着的文书被风掀起一角,露出泛黄纸页上的字迹。他眼角微垂,显是彻夜未眠,但双目灼灼如星,兴奋之意几乎要破体而出。
“瞧瞧这个。”威瀚将文书往石桌上一放,展开的图纸上,青墨勾勒的建筑群跃然眼前。
孟丘目光一凝,只见这是一幅建筑图,好像是院府一类,背倚青山,面朝碧湖,亭台楼阁依地势蜿蜒而上,如游龙盘卧。
中央九层高塔尤为醒目,塔顶悬钟处用朱砂点染,钟身道纹细密如蛛网,隐隐有金光流转,塔上匾额书写“明心塔”。
“独孤书院?”孟丘指尖划过图纸上“明心塔”三字,忽然想起凡道院门前的石匾——那是三十年前威瀚祖父,自己的师尊独孤信亲手所题,“凡道”二字苍劲有力,寓意大道始于凡人之身。
如今这图纸上的书院,却似要在凡道之上,另辟一条直通云霄的天梯。
威瀚点头,指尖敲了敲塔顶的青铜钟:“祖父说,凡道院如蒙学馆,教的是识字明理、忠孝节义;这独孤书院,要做的是开坛讲道,让学子们能触摸到‘道统’的门槛。”
他忽然压低声音,眼中闪过一丝激动,“你可记得五年前,我们在藏书阁偷读《道藏真诠》时,你说过的话?”
孟丘心中一动。那年他们不过二十岁左右,在凡道院后的藏书阁翻出了那本泛黄的古籍。
当读到“道者,万物之奥”时,他曾指着窗外的桃树说:“所谓道统,不该只藏在故纸堆里,而应如这桃花,开在百姓眼前,落在学子心头。”
“如今机会来了。”威瀚握住他的手腕,掌心带着力道,“父皇已经传下法旨,将城东的望岳山划为书院基址。明日便有皇朝匠人前来勘测,而你我……”
他松开手,从袖中取出一卷明黄诏书,“奉密旨筹建书院,直接向陛下奏报。”
孟丘望着那卷诏书,指尖忽然有些发颤。
他想起南山剿匪归来那日,师尊曾拍着他的肩膀说:“徒儿,你身上的正气,该用来护百姓,也该用来传大道。”那时他只当是长辈勉励,却不想今日竟真的要担起这般重任。
“可这道统……”孟丘皱眉,“我们要建的书院,该以何为宗?”
威瀚忽然笑了,从文书中抽出另一张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祖父早有安排。你看,这是他拟的‘九经科’——仁、正、中庸、格物、致知、礼、乐、兵、医。不拘一格,兼收并蓄。”
他指着“格物”二字,“昨日我去铁匠铺,见张师傅用风箱鼓炉,竟能将铁水温度测得分毫不差。这难道不是‘格物’?百姓春耕秋收,知道何时播种何时收割,这难道不是‘致知’?道统不该是高高在上的云雾,而应是脚下的路,眼里的光。
孟丘听得入神,忽觉一阵春风拂面,带来满廊桃花香。
他望着图纸上的明心塔,忽然想起前日紫气东来之时,有片桃花竟逆着风,停在他眉心处,迟迟不肯落下。或许这便是天意,让他以正气为笔,以书院为纸,在这尘世之中,写下属于他们的道统。
“明日去望岳山时,带上《正气论》吧。”孟丘将竹简收入袖中,“或许在那里,能找到更合适的注脚。”
威瀚点头,忽然指着院外飘落的桃花:“你说,等书院建成,每到春日,这桃花会不会顺着山路,一直开到明心塔下?”
孟丘望向远方,只见独孤城的青石长街已被落花铺满,如一条粉白的锦缎,延伸至未知的远方。
他伸手接住一片花瓣,轻声道:“会的。那时的学子们,便会知道,所谓大道,从来不是孤芳自赏,而是如这桃花般,开遍人间。”
暮色渐起时,威瀚抱着文书告辞。
孟丘独坐在廊下,看天边最后一缕霞光染透桃花,忽然想起南山剿匪时,曾在一座破庙中见过一幅壁画——画中仙人手捧书卷,脚下是芸芸众生。
如今他终于明白,真正的道统,不在仙山楼阁,而在人间烟火,在学子的笔尖,在百姓的眉目之间。
孟丘站起身,将正心剑轻轻拔出寸许,剑身上倒映出漫天桃花。
或许,这柄剑以后除了斩妖除魔,还能用来劈开蒙昧,让更多人看见心中的光。
他翻开案头未干的《正气论》,恍惚又看见昨夜挑灯时的情形——当笔尖落下\"夫正气者,源于本心,成于磨砺\"一句时,竟隐约有微光流转,如同被注入了活的魂灵。
他抬眼望向城主府前的青石长街,粉白的桃花正被春风卷成旋涡,掠过卖糖画的老汉、追着纸鸢跑的孩童、挎着竹篮的村妇。这些面孔如此熟悉,又如此鲜活。
想起昨日在城郊讲学,那个攥着窝头听课的少年眼中闪烁的光,想起南山剿匪时,山民们捧着野果往他怀里塞的热乎劲儿,一种滚烫的情愫突然在胸腔里翻涌。
\"这浩然正气,应该传播出去。\"他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惊讶的坚定。
\"道不可独善,当化雨润物。\"若说七年来的苦修让他悟到了什么,那便是真正的\"正气\"从不是束之高阁的空谈,而是该如这漫天桃花,飘进寻常百姓家,让识字的不识字的,拿剑的拿锄头的,都能在心底种下一颗名为\"正气\"的种子。
他忽然想起师尊说过的另一句话:\"凡人之躯,亦可成山。\"
若能让卖糖画的老汉在遇到恶霸时,能挺直脊梁说出\"不\"字;
让田间劳作的农夫在暴雨冲垮堤坝时,能凝聚众心共筑长堤;
让深闺中的女子在面对不公时,能敢于开口喊出\"理\"字——这,不正是\"正气道\"该有的模样?
孟丘转身走进书房,铺开一张丈二长的宣纸。心中一动,笔尖一转,在纸上勾勒出市井百态:
有书生执卷而立,有樵夫担柴而行,有妇人怀抱着婴孩,有孩童举着糖葫芦——他们的眉目间,都隐约浮动着一缕青气,如同被正气笼罩的微光。
真正的\"正气\",是一种能照亮他人的力量。就像南山那夜,当他用正气救下被土匪劫掠的村落时,那个躲在柴堆里的少年后来扯着他的衣角说:\"大哥哥,我以后也要学你这样的本事。\"
那时他才明白,所谓\"道\",从来不是强者的独享,而是弱者的铠甲,是众人携手时燃起的火炬。
墨汁在宣纸上晕染开来,孟丘提笔写下:\"夫正气者,非独个人之器,乃天下人之刃。\"
夜风渐凉,孟丘将外衣披上,却见竹简上不知何时又落了几片桃花。
那一夜,独孤城的桃花格外绚烂,仿佛预示着某个伟大的开始。而在明心院的廊下,一个关于道统、关于书院、关于千万士子的梦想,正随着春风,悄悄埋下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