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统府西花厅的黄铜吊灯将地图镀成古铜色,付显的指尖在“天龙运河”字样上碾出褶皱。景德镇青瓷杯里的龙井早已凉透,茶叶沉在杯底,像极了昨夜密报里提到的周鸿宾船队残骸。
“报——”紫檀木雕花门被撞开,传令兵胸前的黄铜哨子还在晃荡,“江南都督周鸿宾船队在天龙运河全军覆没,尸首已被运河水冲至下游芦苇荡!”
付显手中的狼毫“啪嗒”坠入砚台,墨汁溅在袖口,晕开暗沉的花。他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初见周鸿宾时,那家伙穿着织金蟒纹马褂,在秦淮河画舫上抛洒金叶子的模样,袖口的翡翠扳指晃得人睁不开眼,如今却喂了运河里的王八。
“好!”他猛地起身,黑马褂带翻了酸枝木椅,“传令各军,趁孙成系军阀群龙无首之际全线出击!告诉付战郡王,务必在三日内拿下拒马关,断了孙成部的退路!”
窗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是传令兵驰向电报房的声响。付显望向博古架上的《资治通鉴》,书页间夹着的那张纸条悄然滑落——那是云霏霏上月托小尼姑送来的,当年本来是苏瑶送给云菲菲的,如今又转送给了她的儿子。“周鸿宾衣带上有九曲珍珠扣,可证其身份”,字迹力透纸背,最后那个句号洇成小团墨渍,像极了她削发前眉心的朱砂痣。
此时的天龙郡城楼上,付战正用望远镜观察拒马关方向的烟尘。苏瑶捧着铜手炉站在身后,炉盖上的缠枝莲纹映着她苍白的脸:“昨夜运河漂来的浮尸里,有个穿织金马褂的……”
“别说了。”付战打断她,声音里带着罕见的烦躁。他看见远处祁将军的“铁盾营”正在整队,士兵们背着的汉阳造步枪在阳光下闪着冷光,枪管上缠着的红布条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像极了慈航庵里做法事时挂的经幡。
“郡王,总统府急电!”亲兵递来电报稿,付战扫过字迹,忽然注意到落款处多了行小字:“云师太已率武尼进驻运河防线”。他的手指在“云”字上停顿片刻,想起三天前在慈航庵见到的场景——她跪在蒲团上抄经,灰布僧袍下露出的手腕上,还戴着当年他送的翡翠镯子。
“传令苏离,舰队即刻北上支援拒马关。”他将电报折好塞进内衬口袋,“告诉祁将军,午时三刻准时发起总攻,我要在日落前看见‘热’字大旗插上拒马关城头。”
苏瑶忽然抓住他的手腕,手炉里的炭火烧得正旺,却暖不了她指尖的凉:“战哥,你答应过我,打完这仗就带孩子去西湖看荷花……”
付战低头看着妻子眼中晃动的自己,盔甲上的鎏金狮首吞口狰狞可怖,却掩不住他眼底的血丝。他想起新婚之夜,她穿着大红喜服掀开盖头,鬓边斜插的正是云霏霏送的那支珍珠步摇,此刻应该还在她的妆奁里,和那张泛黄的婚书一起,锁在紫檀木匣中。
“等拿下拒马关,我亲自带你去。”他伸手替她拢了拢披风,却在触到她鬓角新添的白发时,喉咙突然发紧。远处传来沉闷的炮声,惊起一群白鸽,翅膀扑棱间,他仿佛看见云霏霏在运河边挥锡杖的身影,银灰色斗篷在硝烟中翻飞,如同一朵盛开的雪莲花。
拒马关上,孙成望着漫天压来的“热”字大旗,终于尝到了穷途末路的滋味。他摸出怀表,表盘里夹着的云霏霏画像已被汗水浸透,女子眼尾的泪痣晕成模糊的黑点,像极了昨夜运河上炸开的照明弹。
“大帅,西北狼骑只剩三成兵力了!”校尉的声音里带着哭腔,“东面又杀出支尼姑兵,领头的师太 wield 禅杖跟耍大刀似的,弟兄们从没见过这种打法!”
孙成猛地抬头,只见拒马关下的尘雾中,十八个银灰色身影如鬼魅般游走,禅杖起落间带起血花,正是云霏霏的“慈航武尼”。他忽然想起三天前她深夜来访时的话:“孙帅可知,佛说众生平等,所以杀你,也是度你。”
“原来……你根本不是来投靠我……”他的话被炮声撕裂,一发迫击炮弹在不远处炸开,掀起的气浪卷着沙石扑在脸上,咸涩中混着铁锈味。
云霏霏站在硝烟里,锡杖顶端的铜铃已被鲜血染红。她望着城楼上的孙成,想起三年前在天淮河画舫,他为她一掷千金点《霸王别姬》时,眼里闪过的贪婪与占有欲,和此刻的惊恐如出一辙。
“阿弥陀佛。”她轻声诵念,禅杖挥出圆弧,恰挡住飞来的流弹。远处,付战的黑马已冲上关隘,驳壳枪在阳光下划出银弧,正是当年她刻下“平安”二字的那把。
付显站在总统府露台,看着天边燃起的血色晚霞。电报机“滴滴答答”的声响中,最新战报显示拒马关即将攻克,皖系军阀主力已呈崩溃之势。他摸出烟盒,却发现里面只剩云霏霏送的檀香片,轻轻一捏,碎成齑粉。
“总统,前线传来急报!”秘书捧着电报奔来,“付战郡王在拒马关发现周鸿宾的贴身师爷,据他交代……”
付显抬手止住他的话,目光落在庭院里的古槐上。那是云霏霏去年亲手栽的,此刻枝叶婆娑,在晚风中沙沙作响,恍若她低诵《心经》的声音。他忽然想起她说过的话:“这天下的局,从来不是靠枪炮能破的,得用人心做棋。”
暮色渐浓时,拒马关上的枪声渐歇。付战站在城头,看着云霏霏带领武尼们打扫战场,银灰色斗篷在暮色中格外醒目。苏瑶的马车已到关下,车帘掀开时,传来婴儿的啼哭——是他们刚出生三个月的儿子,哭声嘹亮,像极了清晨的军号。
云霏霏走过他身边时,忽然顿住脚步。两人之间隔着三步距离,却像隔着万水千山。她低头看着他腰间的驳壳枪,枪柄上的“平安”二字被磨得发亮,忽然轻笑一声:“郡王可还记得,当年在武昌城,你说等打完仗,要带我去看长江日出?”
付战的喉结滚动,却听见身后苏瑶的脚步声。他转身时,看见妻子正抱着孩子走上城楼,月光落在她发间,将那缕白发照得晶莹如雪。
“该回去了。”苏瑶轻声说,“孩子该吃奶了。”
付战点点头,再回头时,云霏霏已经走远,银灰色的身影融入夜色,唯有锡杖铜铃的轻响,混着运河流水声,在寂静的关隘间久久回荡。
天际泛起微光时,付显在总统府收到最新密报:周鸿宾的九曲珍珠扣已在运河底找到,随扣沉水的,还有半片慈航庵的戒牒。他望着窗外渐亮的天空,忽然想起云霏霏曾说过,她最喜欢黎明前的黑暗,因为知道光明就在眼前。
只是这光明到来时,有些人,终究要永远留在黑暗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