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粒子打着旋儿,扑簌簌撞在陈光阳的厚棉袄领子上。
冰得陈光阳一激灵。
从硫磺皂厂那股子热烘烘的碱味和喧嚣里扎进这老北风怀抱,他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心头那股为厂子新货悬着的劲儿,被这透骨的寒气一激,反倒沉下去几分。
“好东西,也得有人识货……开盖有礼,拆袋有喜……”
他嘴里念叨着王行他们刚定下的新招,大步流星往前走。
雪地在他脚下嘎吱作响,冷冽的空气吸进肺里,让他脑子更清亮了。
想起来了昨晚灶膛火映着仨小崽子脸蛋的画面,冷不丁就撞进他脑子里。
小雀儿抱着他胳膊晃悠,小嘴叭叭地:“爹,你上山给我带点好吃的呗?就那种……香喷喷的小罐罐!”
大龙虽然没吱声,眼睛也亮晶晶地看着他。
最数二虎能咋呼,拍着胸脯说:“老登爸,你给我整点那嘎嘎香的玩意儿,我明儿考试保管给你整个双百回来!”
当时他忙着琢磨硫磺皂厂的事,随口就应了“行行行”。
这会儿想起来,陈光阳咧了咧嘴,心里头那点因为厂务绷着的弦,被这惦记彻底抻开了,涌上一股暖乎劲儿。
“小兔崽子们,还惦记着这口呢……”
他搓了把冻得发木的脸,抬眼就望见了屯子后坡那片光秃秃的杨树林。
被厚雪压着的枝丫支棱着,像无数伸向灰白天穹的黑手臂。
洋辣罐!
这念头跟火星子似的,“腾”一下在他心里燎原了。
那玩意儿,指甲盖大小,灰不溜秋地藏在老杨树皮皲裂的缝隙里、疙疙瘩瘩的树瘤子底下。
剥开那层硬壳,里头是金黄流油、香死个人的活肉蛹!
用热锅薄油一煎,撒上点盐面儿,“滋啦”一声,那股子直冲天灵盖的异香,是仨崽子念叨了好久的“山珍”。
陈光阳没犹豫,脚步一转,朝着那片杨树林就扎了进去。
林子里的雪更深,没了人踩的道儿,一脚下去能没到小腿肚子。
他也不在意,深一脚浅一脚地趟着,眼睛跟探照灯似的,在一棵棵老杨树的躯干上仔细扫过。
寒风卷着雪沫子,抽在脸上像小刀子。
陈光阳把狗皮帽子的护耳紧了紧,哈出的白气在眉毛和帽檐的绒毛上凝了一层白霜。
他伸出带着厚棉手闷子(手套)的手,指甲抠进结霜的树皮裂缝里,小心翼翼地扒拉。
这活儿是个精细活儿,劲儿大了容易把里头那娇贵的肉蛹抠烂了,劲儿小了又掰不开那层硬壳。
“这儿一个!”陈光阳眼睛一亮,在一棵歪脖子老杨树离地一人高的树疤缝里,发现了目标。
灰白色的椭圆形小罐,紧紧贴在树皮上。
他屏住呼吸,用冻得有点发红却异常灵巧的手指,沿着边缘一点点撬。
硬壳应声而开,露出里面蜷缩着的、肥嘟嘟、金灿灿的蛹虫,在冰冷的空气里微微颤动。
一股难以言喻的、带着坚果和油脂混合的奇异香气,瞬间钻进鼻孔。
“好家伙,个头不小!”陈光阳咧嘴笑了,小心地把这“金疙瘩”捏出来,放进随身带的一个厚实帆布兜里。
这兜子还是媳妇用缝纫机扎的,结实得很。
他精神头更足了,猫着腰,像寻宝一样,一棵树挨着一棵树地摸排过去。
时间在专注的搜寻中过得飞快。
雪地上只留下他一串深深的脚印和偶尔弯腰、探身的痕迹。
寒风在林间穿梭呜咽,陈光阳却浑然不觉,额头上甚至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冻红的手指因为不停地抠弄,指尖有些发木,但每找到一个饱满的洋辣罐,那股子满足感就驱散了所有不适。
“这个瘪了……可惜。”
“哈!一窝俩!”
“哟,这棵树是聚宝盆啊,仨!”
他嘴里时不时嘀咕着,像是在跟这片沉默的杨树林对话。
两个多小时过去,帆布兜从干瘪变得沉甸甸,掂量掂量,少说也得有两斤的分量。
指甲缝里塞满了深褐色的树皮屑和洋辣罐外壳的碎末。
陈光阳直起有些发酸的腰,望着鼓囊囊的布兜,脸上露出庄稼人看见好收成时那种朴实的笑容。
“够那仨馋猫解馋的了!”
他心满意足地把兜口扎紧,甩到背后,转身大步流星地往家赶。
日头已经西斜,把雪地染上了一层暖融融的金红色。
推开自家院门,一股熟悉的、混合着柴火烟气和酸菜缸味道的暖流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满身的寒气。
院子里,大屁眼子和小屁眼子两条猎狗正围着刚堆好的、缺了只眼睛的小雪人打转,看见陈光阳,“嗷呜”一声就扑了上来,亲热地蹭着他的裤腿。
屋里传来缝纫机“哒哒哒”有节奏的轻响,还有三小只压低嗓门的嬉闹声。
陈光阳没惊动他们,轻手轻脚走到窗根底下,隔着蒙了层水汽的玻璃往里瞅。
媳妇沈知霜正坐在缝纫机前,低着头,就着昏黄的灯光,专注地给二虎那件肘子磨破了的旧棉袄打补丁。
她侧脸的线条在光影里显得格外柔和,一缕碎发垂在颊边。
炕头上,大奶奶戴着老花镜,慢悠悠地纳着厚厚的千层底棉鞋底,针线在她布满老茧的手里穿梭自如。
三小只则在炕梢挤成一团,大龙拿着本小人书正在“讲”给弟弟妹妹听。
二虎时不时插嘴纠正,小雀儿托着腮帮子,听得入了迷。
两个更小的小崽子在一旁睡的香甜。
这平平常常的画面,让陈光阳心里头那点暖乎劲儿,一下子漫到了四肢百骸。
他在外面拼死拼活,跟野牲口玩命,跟地痞流氓斗狠,跟供销社的老油子斗智,图的不就是这个?
图的不就是推开家门,看见娘几个全须全尾、暖暖和和、有说有笑?
他深吸一口气,带着一身寒气,故意加重脚步,“咣当”一声推开屋门。
“我回来了!”
“爹!”
“爸!”
“老登爸!”
三小只瞬间从炕上弹了起来,小人书都撇了。
六只眼睛齐刷刷地钉在他身上,然后又飞快地滑向他背后那个鼓鼓囊囊的帆布兜。
“哎呀,这啥天儿还往外跑!”
沈知霜停了缝纫机,嗔怪地看了他一眼,赶紧放下手里的活计下炕,“冻坏了吧?快上炕头暖和暖和!锅里有热水,赶紧洗把脸。”她说着就去拿脸盆。
大奶奶也抬了抬眼皮:“又上哪儿野去了?一身寒气,别带给孩子!”
陈光阳嘿嘿一笑,没急着上炕,先把那沉甸甸的帆布兜“咚”一声放在灶台边的矮柜上。
那动静,成功地把三小只的魂儿都勾了过去。
“瞅瞅,这是啥?”陈光阳故意卖关子,慢条斯理地解开扎口的麻绳。
帆布兜一打开,那股子混合着木质气息和特殊油脂香的浓郁味道。
瞬间在小屋里弥漫开来,连灶坑里燃烧的松木劈柴的烟味都给压下去了。
“洋辣罐!”二虎第一个尖叫起来,小炮弹似的冲到矮柜前,眼睛瞪得溜圆,口水都快下来了。
“我的妈呀!这么多!老登爸你太尿性了!”
大龙和小雀儿也围了上来,小鼻子一抽一抽地使劲闻,脸上全是惊喜。
小雀儿伸出小手指,想碰又不敢碰那金灿灿的肉蛹:“爹,这……这能吃吗?看着像虫子……”
“傻丫头,这可是好东西!比肉还香!”
陈光阳得意地揉了揉小雀儿的脑袋,又看向媳妇,“媳妇,晚上加俩硬菜!把这洋辣罐煎了,再把我早上搁仓房梁上那只冻野兔拿下来炖了!”
沈知霜看着孩子们兴奋的小脸,再看看陈光阳冻得通红却满是笑意的脸。
心里软得一塌糊涂,哪还有半点埋怨,忙不迭地点头:
“哎!这就弄!大龙,去仓房把兔子拿来!二虎,抱点柴火进来,火要旺!小雀儿,帮妈剥蒜!”
三小只得了令,瞬间化身小旋风,各司其职,跑得飞快。
大龙蹬上破棉鞋就冲进寒气未消的仓房,二虎一趟趟往灶坑边抱劈得匀溜的松木柈子。
小雀儿则乖乖坐在小板凳上,拿着蒜瓣认真地剥,小嘴还一鼓一鼓的。
陈光阳这才脱掉冻得硬邦邦的棉袄棉裤,换上家里穿的旧棉衣。
用媳妇端来的热水狠狠洗了把脸和手,冻木的手指头在温热的水里慢慢恢复了知觉。
他走到灶台边,看着沈知霜手脚麻利地把冻得梆硬的野兔子剁成大小均匀的肉块,丢进大铁锅里焯水。
血沫子翻滚起来,被她用勺子利落地撇掉。
“洋辣罐我来弄,这玩意儿火候讲究。”
陈光阳接过话,从帆布兜里小心地捧出一大把金黄的洋辣罐肉蛹。
他另起了一个小点的铁锅,灶坑里已经让二虎烧起了旺火。
锅烧热,他舀了小半勺金贵的豆油滑锅,油热刚冒起一丝青烟,就把那一捧洋辣罐“刺啦”一声全倒了进去。
瞬间!
一股难以形容的、霸道到极致的异香如同爆炸般在小小的外屋地弥漫开来!
那香味极其复杂,带着坚果烘烤后的焦香,混合着某种高蛋白油脂遇热迸发的浓烈肉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山林草木的野性气息。
这香气仿佛有实质,浓稠得化不开,直往人鼻孔里钻,勾得肚子里的馋虫疯狂扭动。
“哇!太香了太香了!”
二虎抱着柴火都忘了添,使劲吸溜着鼻子,眼睛直勾勾盯着锅里。
连正在纳鞋底的大奶奶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抽了抽鼻子,难得地夸了一句:“嗯,是那老味儿!”
沈知霜也被这香气冲得抿嘴笑,麻利地把焯好水的兔肉块捞出来沥水。
陈光阳专注地盯着小铁锅,用锅铲小心地翻动。
金黄的肉蛹在热油里迅速收缩,表面泛起一层诱人的焦黄小泡,油脂被逼出来,在锅里“滋滋”作响,香气越发醇厚。
他捏了一小撮细盐,均匀地撒下去,又快速翻炒几下,便果断出锅,倒进一个粗瓷大碗里。
“先尝尝!”陈光阳用筷子夹起一个吹了吹,先递到眼巴巴的小雀儿嘴边。
小雀儿鼓起勇气,小嘴一张,“啊呜”咬下去。
焦脆的外壳在齿间碎裂,里面是难以想象的软糯和丰腴,极致的浓香和油脂的鲜美瞬间在口腔里炸开。
“唔……香!爹,真香!”小雀儿眼睛瞬间亮得像星星,小嘴嚼得飞快。
二虎和大龙也等不及了,一人捏了一个塞进嘴里,烫得直哈气也舍不得吐出来,含糊不清地嚷嚷:“好吃!老登爸牛逼!”“嘎嘎香!”
陈光阳看着仨崽子那满足的馋样儿,心里头比喝了蜜还甜。
他把洋辣罐碗放到炕桌上让仨小的先解馋,转身又操持起炖兔肉。
焯好水的兔肉块重新下入刷干净的大铁锅,葱段、姜片、几粒花椒、两个干红辣椒扔进去爆香。
再烹上一点散装白酒去腥增香。“滋啦”一声,白气升腾,浓郁的香气又换了一种风格,肉香混着酒香和香料的气息弥漫开来。
沈知霜适时地舀了一大瓢滚烫的开水“哗”地浇进去,水瞬间翻滚,变成奶白色的浓汤。
“大火滚一会儿,转小火慢炖。”
陈光阳盖上厚重的木头锅盖,留了条缝。
他洗了手,走到炕边,也捏了个洋辣罐丢进嘴里。
外酥里嫩,油脂丰盈,那股子独特的野香在唇齿间回味悠长,确实是山野赐予的顶级美味。
他满足地叹了口气,一屁股坐在热炕头上,冰凉的脚底板瞬间被炕席的热度熨帖得舒坦极了。
外屋地里,铁锅炖着兔肉,发出“咕嘟咕嘟”安稳的声响,水汽顺着锅盖缝隙袅袅升起,带着肉香。
灶坑里松木柈子烧得正旺,橘红的火苗跳跃着,映着沈知霜忙碌的侧影。
她正切着酸菜,准备一会儿下到兔肉锅里。
炕桌上,三小只围着那一碗金黄油亮的洋辣罐,小嘴吃得油光光的,偶尔因为抢一个大的发出小小的争执。
又被大奶奶用烟袋锅子虚点着镇压下去。
陈光阳美滋滋,还偷摸亲了媳妇一口。
刚要开口吃饭,二埋汰带着自己的豁牙子跑了过来。
“光阳哥!光阳哥!快!救命啊!”
二埋汰嗓子都喊劈叉了,透着一股子火烧屁股的焦灼。
陈光阳眉头一拧,抓起炕沿的狗皮帽子扣头上,拉开屋门。
寒风卷着雪沫子呼地灌进来,门口的二埋汰帽子歪斜,眉毛胡子挂着白霜,脸冻得发青,眼神却急得冒火。
“嚎啥嚎?狼撵腚了?”陈光阳没好气。
“比狼撵腚还邪乎!”
二埋汰一把拽住陈光阳胳膊,力气大得吓人。
“三狗子家!快!要出人命了!大果子…大果子抄擀面杖了!骂三狗子搞破鞋,还他妈搞了好几个!按炕上削呢!”
“啥玩意儿?”陈光阳一愣,差点以为自己耳朵冻木了听岔劈。
“三狗子?搞破鞋?还他妈好几个老娘们儿?”
他脑子里瞬间闪过三狗子那麻杆儿似的身板,风大点都能吹个跟头的主儿,能有这胆儿和这体力?
他第一个不信。“扯犊子!三狗子啥人你不知道?借他俩胆儿!”
“哎呀我的哥!千真万确!”
二埋汰急得直跺脚,新做的棉靰鞡鞋在冻硬的地面上磕得梆梆响。
“我搁他家门口都听见了,大果子那嗓门,房盖儿都快掀了!骂得那叫一个花花!说…说三狗子藏了好几个骚老娘们的相片!人赃并获!”
相片?陈光阳心里咯噔一下。
这年头照相可是稀罕事儿,乡下老娘们儿谁没事拍那玩意儿?还藏好几个?
他猛地想起上一辈子,二埋汰偷偷摸摸买那老毛子大妹儿挂历的德性,心里隐约有了点谱。
八成是又整了什么幺蛾子!
“走!瞅瞅去!”陈光阳不再磨叽,反手带上门,跟着二埋汰一头扎进白毛风里。
三狗子家离得不远,还没到院门口,那动静就穿透风雪砸了过来。
大果子标志性的大嗓门,带着哭腔的愤怒,像炸雷一样在小小的泥草房里滚动:
“三狗走!你个没良心的细狗!老娘给你生儿育女,伺候你吃伺候你穿!
你倒好!裤裆里那二两肉没见多硬气,花花肠子倒挺长!敢藏骚狐狸精的相片?啊?!
还他妈藏了好几个!你当老娘是瞎的啊?!我让你搞破鞋!我让你不正经!我让你眼馋骚老娘们儿!”
伴随着怒骂的,是“梆!梆!梆!”、
结实又闷钝的击打声,像是擀面杖敲在厚棉裤包裹的肉上,间或夹杂着三狗子变了调的哀嚎和求饶:
“哎呦!媳妇!轻点!骨头…骨头要折了!不是…真不是啊!你听我说…哎呦我的亲娘诶…那是…那是挂历!挂历!
李铁军…李铁军进的货…哎呦喂!”
“放你娘的罗圈屁!挂历?挂历上印光屁股老娘们儿?!
李铁军咋不把他媳妇印上去卖呢?骗鬼去吧你!今天不把你那点花花心思打出来,我王字倒着写!”
大果子的声音更高亢了,显然气到了顶点,那“梆梆”声也愈发密集响亮。
陈光阳和二埋汰对视一眼,赶紧推开虚掩的院门冲进去。
外屋地的锅还冒着热气,里屋门帘子掀着,只见大果子真跟一头发怒的母豹子似的。
圆滚滚的身子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一条腿跪在炕沿上,整个人的重量都压下去,把瘦小的三狗子死死按在炕席上。
三狗子面朝下,棉裤褪下去一截,露出半拉冻得发青的屁股蛋子。
大果子手里那根小孩胳膊粗的枣木擀面杖,正一下下结结实实地夯在那可怜的腚上。
每砸一下,三狗子的身子就跟着一哆嗦,惨叫都带上了颤音。
炕上,散落着几张花花绿绿的硬纸片。
“住手!大果子!快撒开!”陈光阳一个箭步跨过去,大手铁钳似的攥住了大果子再次扬起的擀面杖腕子。
大果子呼哧带喘地扭过头,眼睛通红,脸上泪痕混着汗道子。
看见是陈光阳,那股子泼辣劲儿稍微收了一下,但怒火未消,指着炕上那几张纸片,声音又尖又抖:“光阳哥!你来得正好!你给我评评理!
这日子没法过了!这瘪犊子…这瘪犊子他搞破鞋!还他妈是照片搞!你看看!你看看这都是啥玩意儿!
骚气都快冲出二里地了!”她另一只手抓起一张纸片就往陈光阳眼前杵。
陈光阳定睛一看,心里顿时骂了句娘。
那哪是什么普通相片,分明是印刷精美的挂历画!
画上一个烫着大波浪卷儿的年轻女人,穿着件红得扎眼的……泳衣!
那布料少得可怜,紧紧裹着凹凸有致的身材,两条大白腿蹬着双塑料凉鞋,背景是碧蓝碧蓝的海水沙滩。
这画风,这打扮,别说在靠山屯这兔子不拉屎的穷山沟,就是搁省城里头也够扎眼的!
难怪大果子这从小长在苞米地里的实在女人看了要炸庙。
“光阳哥!你瞅瞅!你好好瞅瞅!”大果子气得浑身直哆嗦,又抓起另外几张。
“这还有个穿花裤衩露半拉腚的!这个更不要脸,俩奶膀子都快蹦出来了!这…这能是正经人挂的东西?啊?
李三狗!你藏这些骚狐狸精的相片想干啥?天天躺被窝里瞅?还是想学城里人搞啥精神破鞋?你个没出息的细狗玩意儿!”
她越说越气,挣脱陈光阳的手又想扑上去揍。
“哎哎!嫂子!嫂子息怒!听我说!”
二埋汰赶紧拦腰抱住情绪激动的大果子,累得直喘。
“误会!天大的误会啊!这玩意儿我见过!真是挂历!南方那边现在可流行了!”
陈光阳趁这功夫,弯腰把龇牙咧嘴、疼得直抽冷气的三狗子从炕上拎起来,帮他把棉裤提上。
三狗子那张瘦脸皱成一团,眼泪鼻涕糊了一脸,一手还捂着火辣辣的腚,看向大果子的眼神充满了委屈和后怕。
“光阳哥…”三狗子带着哭腔,哆哆嗦嗦地指向炕梢一个捆扎好的、鼓鼓囊囊的麻袋。
“你…你让二埋汰解开…里面…里面都是这玩意儿…还有财神爷的…是李铁军…李铁军托人从南边捎回来的…说…说过年好卖…让我…
让我先拿家来藏着…等…等过两天乡里大集…跟他一起去卖…”
陈光阳给二埋汰使了个眼色。
二埋汰松开大果子,赶紧过去解开麻袋口,哗啦一下倒出来一大堆东西。
除了十几本跟炕上同款的泳装美女挂历,还有成捆的崭新财神画像,红彤彤的纸上印着穿官袍抱元宝的胖财神,看着就喜庆。
泳装挂历和财神爷放一块儿,那对比,要多突兀有多突兀。
大果子看着那一地的东西,尤其是堆在一起的财神像,满腔的怒火像是被戳破的气球,“噗”地一下泄了大半,但脸上还是挂不住,嘴硬道:“那…那他藏被垛里干啥?还拿破麻袋片盖着!鬼鬼祟祟的!
不是心里有鬼是啥?挂历…挂历咋能印这样的?伤风败俗!”
陈光阳拿起一本泳装挂历,抖了抖,发出哗啦的脆响。
他看向大果子,语气尽量放平和:“嫂子,这玩意儿,搁咱屯子看是扎眼。
可你想想,三狗子啥身板?他要有那花花心思,有那搞破鞋的胆子,还能让你按炕上一擀面杖就揍得哭爹喊娘?
李铁军那人你又不是不知道,脑袋瓜子活泛,专捣腾新鲜玩意儿。
这挂历在南方海边那地方不稀罕,人家叫这个…这个…”他一时想不起那个词儿。
“叫时髦!”二埋汰赶紧接茬,他上次挨宋铁军收拾就是因为这玩意儿,经验丰富。
“海边的人都这么穿!铁军说了,这叫开放!跟搞破鞋不沾边!
就是图个新鲜好看,过年贴屋里亮堂!卖的就是个稀罕钱儿!”
三狗子趁机一瘸一拐地蹭到大果子身边,扯着她袖子,声音还带着哭过的沙哑,可怜巴巴:“媳妇…我真没那意思…是铁军哥说…说这玩意儿金贵,怕放他那儿让人顺了…才让我藏咱家…说被垛里严实。
我真不知道…不知道是这样的画儿啊…我要早知道是光屁股老娘们…我…我哪敢往家拿啊…”
他这话半真半假,当时李铁军神神秘秘塞给他时,只说是“好东西”、“南方时兴”,他也没敢细看。
大果子瞅瞅地上那堆财神爷,又看看手里那本刺眼的挂历,再看看三狗子肿着眼泡、捂着腚、吓得跟鹌鹑似的怂样。
心里的火气彻底被一股子又气又笑又心疼的复杂劲儿给搅和没了。
她“啪”地把那本挂历摔在财神堆上,一屁股坐在炕沿,呼哧呼哧喘粗气,半晌,才狠狠剜了三狗子一眼,骂道:“瞅你那熊样!细狗托生的!没那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
下回再敢往家划拉这种破玩意儿,看我不把你那二两肉拧下来喂大屁眼子!还不滚去给光阳哥倒碗热水!”
这就算是揭过了。
三狗子如蒙大赦,呲牙咧嘴地瘸着腿去外屋地舀水。
陈光阳和二埋汰都松了口气。陈光阳踢了踢地上的挂历,摇摇头:“这玩意儿…在咱这儿卖,怕是有点悬。”
二埋汰深以为然:“可不咋地,铁军哥这路子是野,可别把自个儿搭进去,腚都要揍开花了!”
但,话虽然是这么说。
但这玩意儿,可是给了陈光阳的启发!
这玩意儿……也能换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