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山脚下,晨光刚刚照到窗户上,胡逸就把帆布包系得紧紧的。
铁盒子里那张十七岁时的练习曲,被孩子们的画压得平平整整的。最上面那张画呢,是露西用火山岩粉画的五线谱,五线谱的边缘还沾着点昨晚煤油灯的灰呢。
“胡老师啊,张老先生住的那个巷子特别窄,车根本就开不进去。”小周把电动车停在老城区的巷口,额头角上都冒出细细的汗珠了。他昨天晚上可是把张老先生在论坛上发的帖子记录翻了个遍啊,这时候正紧紧地攥着打印出来的三十页收藏清单呢,手指关节都因为用力变得煞白。他有点紧张地说:“我之前给他打过三次电话呢,他一听是复古推广活动,就直接把电话给挂了……”
胡逸伸手拍了拍小周的后背,安慰他说:“咱们先找找楼号吧。”
老城区的居民楼看起来就像是被岁月揉搓得皱巴巴的纸一样。墙皮脱落的地方,暗红色的砖纹就露出来了。长满青苔的台阶呢,下过雨之后湿漉漉的,看着就很滑。
三楼302室的防盗门上挂着一个已经褪色的“出入平安”的门帘。小周刚要抬手去按门铃,胡逸却抢先一步按住了他的手腕。
这时候,门里面传来一些细碎的声音。有金属镊子轻轻敲打黑胶唱片发出的“叮”的一声,还有打开牛皮纸包时那种窸窸窣窣的声音,另外还夹杂着不成曲调的哼唱声。哼的是《月光奏鸣曲》的第一小节,可是到第三拍的时候突然就变成降b调了。
胡逸小声地说:“张老先生正在挑唱片呢。”
小周一下子愣住了,刚要张嘴说话呢,门就“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露出来的半张脸就跟老树根似的,那皱纹啊,从眼角一直延伸到下颌,就像被犁过的地一样。左眉骨那儿还有一道月牙形状的疤呢。他镜片后面的眼睛啊,冷得就像淬了冰的玻璃。他开口问道:“找谁啊?”
“张叔,我是小周,音乐协会的呢。”小周一边说着,一边把工作牌举到门缝前面,“这位是胡逸,想跟您唠唠……”
“不唠。”话音刚落,门就“砰”的一声,眼看就要关上了。
胡逸赶忙伸手撑住门框,指关节紧紧抵着那掉了漆的门板,说道:“张老师,我这儿有一段旋律,是您1987年夏天写的呢。”
就这么一句话,门一下子就停住了,不再关了。
胡逸接着说:“当时您就在音乐学院的琴房里,窗外的梧桐树叶啊,一下一下地扫着玻璃。您写到副歌的时候,铅笔突然断了,然后您就用裁纸刀去削笔,结果不小心在五线谱的第三行划了一道斜线呢。”胡逸的声音变得很轻很轻,就好像生怕惊到什么似的,“那段旋律您当时没写完,只录了半段卡带,后来您搬家的时候,就落在老房子的樟木箱子里了。”
这时候,门缓缓地打开了。
屋子里面的空气啊,弥漫着松节油和旧纸张的味道。
靠墙有个木架子,从地面一直堆到天花板那么高。黑胶唱片按照年份摆放着,就像一堵深褐色的墙。磁带都挤在玻璃罐子里,看起来就像凝固了的深棕色蜂蜜一样。最显眼的地方摆着一台老唱机,黄铜的唱臂垂着,针头就悬在一张油光锃亮的黑胶唱片上方,放的正是那走调版的《月光奏鸣曲》。
张老呢,背对着他们,手指在唱机旁边的相框上轻轻抚摸着。照片里有个年轻人,穿着的确良衬衫呢,抱着一把木吉他就站在梧桐树下。那琴箱上歪歪扭扭地写着“1987夏·未完成”这几个字。
“你咋知道的呀?”他说话的声音哑得就跟砂纸在唱片纹路上划拉似的。
胡逸从帆布包里拿出平板,在系统里找出了“被遗忘旋律”这个条目。
昨天夜里头,都深夜了,系统进度到了60%的时候,这条一直沉睡着的记录突然就亮起来了。上面写着:“张鸣(1958 - )未发表的习作《夏鸣曲》的残章,来源是1987年琴房卡带转录的。”
“您说现在的人不懂古典音乐。”胡逸走到唱机跟前,手指头轻轻碰了碰那张走调的黑胶唱片,“可是真正的古典音乐啊,不应该就像锁在木架子上的标本一样啊。”他清了清嗓子,然后用男中音哼出了一段旋律。那轻快的十六分音符就像梧桐树叶在风里打着转儿呢,到了副歌部分突然就低沉下去了,就好像被蝉鸣压弯了的树枝一样。
张老先生的手指在身体一侧微微地颤抖着。
他猛地一转身,镜片后面的眼睛都红了,说:“当年那个卡带被我妈当成废品给卖了……”
胡逸的脑海里,“系统”轻轻响了一下,进度条也微微地跳动了。
他心里明白,自己这一把是赌对了。像张老先生这样的老乐迷啊,最让他们痛心的不是那些收藏的东西被人遗忘了,而是自己倾注了心血创作出来的东西,连个听个响儿的人都没有。
“我想要建一个复古音乐的数据库。”胡逸把手机掏出来,翻出技术部大半夜发来的架构图,说道:“这里面要收录20世纪之前的民间曲谱、没发表过的手稿,还有老唱片转录的内容呢。您的名字会放在首页,是特邀顾问哦。”
小周听了,一下子把头抬得高高的,手里拿着的收藏清单“哗啦”一声就掉到地上去了。
他赶忙蹲下去捡,这时候瞧见张老的鞋尖动了动。张老穿的那双布鞋都洗得发白了,正一下一下地在清单上“老唱片整理”那一项上碾来碾去呢。
“凭啥要相信你啊?”张老的声音还是那么硬邦邦的,不过手却往茶几下边摸了摸,拿出半盒茉莉花茶来。
“就凭我晓得《夏鸣曲》的副歌应该咋收尾。”胡逸接过小周递过来的茶杯,看着茶叶在水里就像小绿船一样慢慢舒展开来,接着说,“您当时是想加一段口琴演奏的,因为隔壁琴房有个姑娘老是吹《茉莉花》呢。”
张老倒茶的手一下子就停住了。
茶水都溅出来了,在茶盘上积成了一个小水洼,那小水洼里倒映着他颤动的眼睫毛呢。
过了大概半个小时吧,小周抱着一大摞牛皮纸包从楼道里冲了出来,这时候他额头上的汗啊,比来的时候还多呢。
他怀里的纸包上还带着樟木的香味,最上面那个纸包上贴着张老写的字:“1960 - 1990年私人收藏老唱片目录(部分开放)”。
胡逸走在后面,眼睛扫了扫张老书房的角落。那边有个木柜,漆都掉了。木柜最下面一层塞着个笔记本,本子都泛黄了。封面上用钢笔写着“A国”俩字呢,那本子的角都卷起来了,像是被人翻了好多回的样子。
“胡老师?”小周在巷子口喊着。
胡逸就把视线收回来了,刚一转身,裤兜里的手机就震了一下。
是技术部发来的消息:“复古数据库的框架已经搭好了,得用样本数据来测试。”他伸手摸了摸帆布包,包里那个牛皮纸包好像还带着张老的体温呢。
巷子里的风一吹,把他的衣角都掀起来了。隐隐约约能听到张老哼歌的声音,这次哼的是完整的《夏鸣曲》呢,到副歌的时候还真加了一段口琴的声音,那声音清清脆脆的,就像1987年夏天的风一样。
胡逸低下头看了一眼手机屏幕,也不知道啥时候,系统的进度条都爬到62%了。
他看着小周怀里抱着的纸包,又想起汤姆袖口的火山灰、匿名电话里的电流杂音,还有那个封皮上写着“A国”的笔记本。
“咱们走吧。”他朝着小周笑了笑说,“也该让这些老东西,出来见见新世面了。”
夕阳西下,把他俩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影子投在青石板路上。这时候,巷口墙根下那个“A国”笔记本的影子,和他俩的影子重叠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