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儿从此入了她父亲七皇子的眼。
七皇子觉得这孩子极是旺他,自打她在自己跟头露了脸,他连着几日都赢钱。
于是打这之后,他走哪儿都带着她,赌桌,酒馆,斗人场,一概不忌。
时日长了,满金陵的人都知道,那七皇子有个漂亮又不怯生的小闺女,便是见到斗人场里你死我活的决斗也是半点不怵的,还转头问她爹爹,“爹爹买的是哪个人赢?”
传得久了,便是连宫里的圣上也有所耳闻。
圣上对自己这个惯来混不吝的儿子也是没有办法,他从来混迹市井,哪有半点身为皇子的气派,倒是和那些地痞无赖无异。
好在他虽混账,却知道自己的斤两,朝政事务一概不沾手,也不参与储君之争,俨然做好了混吃等死的打算。
圣上便也由着他去。
他对这个皇子不上心,自然连带着他底下的子嗣也是可有可无的态度。
眼下听了才忍不住呵斥一句,“混账!自己不学无术倒也罢了,去那样的地方还敢带着孩子去。”
他也因此起了心,要见见这孩子。
这是杨柳儿五岁以来头一回见她皇祖父。
天子向来威严,却在看她的时候带着几分和蔼可亲,朝她招手,“好孩子,到你皇祖父这里来。”
她果然如传闻中一样生得漂亮胆子又大,走到他面前,嫩声声喊他一句“皇祖父”。
正逢旁边还有官员携子觐见。
是远征的定远侯爷回朝,带着他的嫡长子谢昀进宫面圣。
少年英姿勃发,器宇轩昂,年纪轻轻便有其父之风,往后前途自是不可限量。便是面圣时也是沉稳有度,一派小大人模样。
圣上与杨柳儿说话的时候,他便垂眸在旁边听着。
小姑娘年纪虽小,却是半点不怯场,圣上问她什么,她都一字一句答了,只是在提起她生母姜氏时红了眼眶。
“娘亲过得很不好。”
她吸了吸鼻子,如实道:“家里哥哥姐姐很多,爹爹都不知道小六的存在。别人都说,是小六不讨爹爹欢心,爹爹这才不喜欢娘亲的。所以小六要讨好爹爹。”
一顿话,将她为何跟着七皇子出入市井的前因后果都说尽了。
她还将自己的手伸出来给圣上瞧,“皇祖父你看,他们都欺负小六,小六的屋子可冷了,手都生冻疮了。但是现在好了,爹爹喜欢小六,小六屋子里也有煤炭取暖了。”
五岁的小孩不知事,她只知道讨好自己的爹爹可以过得好一点,所以才甘愿如此。
这不是她的错。
是忽略她的爹爹和皇祖父的错。
偏她一口一个皇祖父,叫得软糯可爱,说起这样的事来又委屈的抹泪哭。
真真是可怜极了。
圣上见了当真心软。
不由骂起七皇子来,“那混账,竟连自己府里的人也管辖不住,如此苛待你。”
又安慰她,“小六不怕,以后皇祖父给你撑腰。”
这本是寻常祖孙俩的谈话,七皇子素来的混账众人也都听在耳里,眼下出了这样的事实在不足为奇。
只是年少谢昀在底下看得分明。
那自称可怜的小姑娘跟圣上说话时,藏在衣袖里的小手一直狠狠掐自己,直掐得自己簌簌落泪这才作罢。
杨柳儿专心致志在圣上面前装模作样,丝毫未觉。
这一番进宫杨柳儿摇身一变成了成安郡主,圣上还特赐了成安殿给她居住,算是补偿她这些年在七皇子府里受的委屈。
年少谢昀听见这个消息时已是几日之后。
他搁下手里的书卷,若有所思垂下眼。
楚夫人一打游廊过来瞧见的便是自家儿子这副深思熟虑的模样,不由心里暗暗叹气。
自家这个儿子,什么都好,出类拔萃,样样精通。
就是心思太深沉了些,小小年纪就一副大人模样,有时她这个母亲见着都有些害怕。
她端着茶点进去,“琢章,看书看累了吧?快休息一下,吃点点心。”
谢昀搁下书卷起身,“母亲。”
他从来不同其他人一般撒娇唤她“娘亲”,只一板一眼唤她“母亲”,极是正经。
好在楚夫人已经习惯自己生了个冷疙瘩,将点心搁在桌案上,顺便瞧了眼他看的书卷。
是战国商鞅所着《商君书》。
楚夫人曾在定远侯爷的书房里见过,略翻过几页,行文艰涩,极是难懂。
他才多大,竟就看得懂这个了?
楚夫人暗里咋舌,面上却是笑,“琢章,快过来尝尝点心,这是你卫姨做了送来给你吃的呢!”
不说还好,说了那冷疙瘩的脸色更冷了些。
“母亲怎么还与她往来?她先前害得母亲险些小产,母亲忘了吗?”
卫姨,指的是楚夫人的闺中好友,卫青黛。
她前些年嫁去了御史府,那御史府的四公子是个生性风流的,她自嫁过去过得很是不好,常常以泪洗面。
楚夫人时常暗里帮衬她。
只这事得瞒着谢昀。
他对卫青黛向来不喜。
只因着前些年楚夫人身怀六甲时,险些叫卫青黛冲撞了身子,后来楚夫人虽然惊险生下了二姑娘,却也伤了身子,再不能有孕。
楚夫人一直觉着那事不过是意外。
只是不想自家儿子极是记仇,不但将此事记到心里去,还时常提醒她不要与卫青黛来往。
她面上敷衍应着,却是瞒着他仍与卫青黛往来,有时也会不小心说漏嘴。
便如现下,她神色讪讪解释,“没有往来,只是她听说了你近日读书辛苦,刻意叫人送来的。她也是好心嘛,母亲怎么好推脱呀,你说是不是?”
她总是如此,善良温柔又好心,对待旁人从不设防。
在她眼里,这世上的人皆是好人。
谢昀拿她实在没办法,只能最后又提醒她一句,“母亲,那卫氏心思不明,母亲若执意与她往来,早晚吃亏。”
楚夫人明面上应着,“好,母亲听你的。你好好读书,母亲不打扰你了。”
天真单纯的夫人推门出去。
徒留下年少谢昀对着那盘糕点独自生闷气。
这样的时候,他忽然想起前几日金銮殿上遇见的姑娘。
她多聪慧,知道偷偷掐自己的掌心达到自己的目的。全然不似他的母亲,天真无邪,叫人唬得团团转,善恶不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