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头箭歇,残阳如血,将阳泽城与城外连绵的军帐都涂抹上一层不祥的胭脂色。
空气中,血腥与腐朽的气息尚未散尽,又添了几分肃杀与凝重。
前日司马金龙徒手接下床弩巨箭的景象,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死水,在无生教众与官军兵士心中都激起了久久不息的涟漪。
司马金龙的威名,便如这暮色下的阴影,悄然蔓延。传闻此僧并非寻常方外之人,早年曾于军旅之中磨砺,筋骨强横不下沙场宿将,后入佛门,竟将一身刚猛武学融入精深佛法,刚柔并济,臻至化境。更有传言,他曾孤身入险地,降服过为祸一方的绿林巨寇,也曾以狮子吼震慑过心怀叵测的江湖邪派,其手段既有佛陀的慈悲,亦有金刚的怒火。如今他携数十武僧驾临,无疑是给士气低迷的官军注入了一剂强心针。
连日来,官军大营之中,晨钟暮鼓,梵音不绝。白云寺的武僧们在司马金龙的带领下,每日于营前空地演练拳法。他们身着灰扑扑的僧袍,动作开阖之间,却自有沛然大力。拳风呼啸,带着一股纯正阳刚之气,仿佛能涤荡营中因痢瘴而生的阴晦与绝望。军士们远远看着,虽不懂其中精妙,但那股蓬勃的生命力与威严气势,却也让他们原本惶恐的心绪稍稍安定,重新拾起几分对阵杀敌的勇气。
城楼之上,吴仁安那具近丈高的八臂骨魔之躯静立如山,森白的骨骼在夕阳下泛着冷硬的光泽。他深邃的眼眶中,两点猩红如鬼火般跳跃,冷漠地注视着城外那片生机勃勃的景象。司马金龙的存在,如同一根芒刺,深深扎入他躁动的心海。
“哼,秃驴倒是有些门道。”吴仁安低沉的声音带着骨骼摩擦特有的嘶哑感,在空旷的城楼上回荡,“以为凭几句经文,几趟拳脚,就能挽回颓势么?”
他不信邪,更不信佛。连日来,只要那群和尚出营演武,他便会下令将城中仅存的几架重型床弩推上城垛,瞄准那群碍眼的灰袍身影,骤然发射。
“嗖——嗖——嗖——”
沉重的弩箭撕裂空气,发出尖锐的厉啸,带着足以洞穿铁甲的恐怖力道,直扑演武的僧众。每一次,不等弩箭及身,那魁梧如铁塔般的司马金龙便会身形微动。有时是探手一抓,看似轻描淡写,却能将疾飞的巨箭稳稳擒在手中,劲力消弭于无形;有时是并指一点,指尖迸发出一道凝练的金色气劲,精准地击中箭簇,将其震得粉碎;更有甚时,他只是立在那里,周身仿佛笼罩着一层无形的力场,弩箭临近三尺便会自行偏转,斜斜插入地面,徒劳无功。
几次三番下来,吴仁安不仅未能伤及武僧分毫,反而折损了不少宝贵的巨箭。城头负责操控床弩的教众,看着那和尚如同戏耍般化解足以致命的攻击,脸上已满是敬畏与恐惧。
吴仁安的耐心正在被消磨。这和尚的实力,远超他之前遇到的任何对手,包括那名开窍境的镇魔司统领。那是一种更加圆融、更加深厚、仿佛与天地之力隐隐相合的强大。
“香主,”王青山在一旁低声道,语气中带着难以掩饰的忧虑,“那司马金龙深不可测,我等强攻,恐难奏效,反而徒耗……”
“够了。”吴仁安打断他,猩红的眼眸转向城外那尊巍然不动的身影,“本座自有计较。”
“大秃驴射不动,你们不会射小的吗?他还能天天跟着小秃驴?”
一旁操作床弩的教众似乎准头不行,在吴仁安看着的情况下尚且连空三箭。
吴仁安现在他身后,高大的身躯投射下狰狞的阴影。
“蠢货,你给我瞄准了再射!”
吴仁安一脚把他踢开。
他知道硬碰硬讨不到好,但坐视对方提振士气,削弱己方地利,亦非他所愿。这和尚,必须死!但不是现在,不是以这种徒劳的方式。
终于,在又一次床弩偷袭被司马金龙挥袖拂开后,那一直面色平静的大和尚似乎也被这无休止的骚扰激起了一丝火气。他不再只是被动防御,而是转身喝令几名弟子,合力将一口足有半人高的古旧铜钟搬到了营门附近。
那铜钟遍体绿锈,刻满了密密麻麻的铭文,透着一股苍凉厚重之意。
次日,当吴仁安再次出现在城楼,准备故技重施时,司马金龙却不再理会天上的弩箭。他走到铜钟前,深吸一口气,蒲扇般的大手猛地拍在钟壁之上!
“嗡——!!!”
一声仿佛来自亘古洪荒的钟鸣,骤然炸响!
那声音并非单纯的巨大,而是一种蕴含着奇特韵律与磅礴能量的音波。
它如同一圈无形的巨浪,瞬间席卷了整个战场。
城外的官军士兵,只是觉得胸口发闷,耳中嗡鸣,心头烦恶,却无实质损伤。然而,当这音波冲击到城楼上的吴仁安时,他那坚逾精钢的骨躯竟猛地一颤!
这声音,对他而言,不啻于针刺!那音波中蕴含的至阳至刚之气,与他体内流转的阴寒白骨真气、血煞残余以及那潜藏的恶鬼意识,产生了剧烈的冲突。
仿佛滚油泼入冰窟,瞬间激起难以言喻的刺痛与躁动。
他感觉自己的骨核都在微微震荡,仿佛要被这宏大的佛音生生撼动。
“好个秃驴!竟有如此手段!”吴仁安强忍着不适,猩红眼眸死死盯住那口大钟和钟旁的司马金龙。他能清晰地感知到,那音波不仅仅是物理冲击,更是一种精神层面的震慑,一种阳刚正气对阴邪之力的天然克制。
此后数日,只要吴仁安的身影出现在城头,无论是否发动攻击,司马金龙便会敲响那口大钟。悠扬而霸道的钟声成了阳泽城内外新的背景音,一遍遍洗刷着战场,也一遍遍“提醒”着吴仁安他所面对的敌人是何等棘手。
吴仁安有时就站在城头,看着秃驴拍钟,似乎秃驴拍久了手也是撑不住。
这无声的较量,让吴仁安彻底放弃了用床弩骚扰的念头。他命令王青山:“不惜代价,继续深挖这死秃驴的来历、功法特点、破绽,以及他带来的那些武僧的底细。本座要知道他的一切!”
“还有,本座不上去你们就不会射箭了吗?让教中执事开重弓,怎么也给我把秃驴射跑!听着那屁钟就烦!”
“属下遵命!”王青山领命而去,心中却沉甸甸的。
这位佛门高手的出现,无疑给本来轻松了许多的守城战,蒙上了一层厚重的阴影。
而吴仁安,则将更多的精力投入到了自身的修炼之中。
他返回了那间堆满白骨的密室,盘膝坐于累累骸骨中央,八臂环抱,闭上了双眼。
司马金龙的强大,让他前所未有地渴望力量。仅仅开辟一个涌泉“骨窍”是远远不够的。他必须尽快开辟更多的骨窍,让骨核真身变得更强,让体内真气更加精纯、雄厚,如此,方能与那大和尚抗衡,乃至将其彻底碾碎!
密室之中,阴风呜咽,仿佛有无数怨魂在低语。吴仁安心神沉入骨核深处,那片新生的、潜力无穷的领域。
第一个骨窍——位于骨核底部的人造“涌泉窍”,此刻正如同一个微型的白色漩涡,缓缓旋转,一丝丝极其微弱却精纯无比的天地灵气被牵引而来,融入他森白的骨元之中,带来细微的质变。
他依照从陈景和那里得到的提示,以及自己对人体窍穴的理解,开始尝试开辟第二个骨窍。他选择的目标,是对应人体双肩“肩井穴”的位置。
按照理论,肩井穴乃是气血汇聚之所,若能在此开辟骨窍,当能极大增强双臂乃至整个上半身骨骼的力量与气劲流通。
意识凝聚,化作无形的刻刀。骨元之力被小心翼翼地调动起来,如同最精密的工具,开始在骨核内预定的位置进行“开凿”。
“嗤……”
剧痛!远超第一次开辟涌泉窍的痛苦,如同有人用烧红的烙铁,硬生生在他灵魂与骨髓的结合处钻孔!
骨核内部结构极其致密稳固,每一次微小的改变,都伴随着巨大的能量反噬和难以想象的痛楚。
吴仁安的骨躯剧烈颤抖起来,八条手臂不受控制地挥舞,指骨摩擦发出“咔咔”的声响。他眼眶中的猩红光芒疯狂闪烁,几乎要熄灭。潜藏在意识深处的恶鬼虚影再次浮现,发出无声的咆哮,试图吞噬这痛苦,却也被这源自根本的剧痛冲击得摇摇欲坠。
失败了。
骨元之力失控反噬,刚刚凝聚的一点窍穴雏形瞬间崩溃,带来更深层次的震荡。吴仁安闷哼一声,感觉骨核仿佛裂开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缝隙。
但他没有丝毫气馁,反而被这剧痛激起了更深的凶性与执念。
“再来!”
稍作调息,他再次凝聚心神,调动骨元,以更加谨慎、更加坚韧的意志,向着“肩井窍”的位置发起了冲击。这一次,他吸取了教训,不再追求速度,而是如同水滴石穿般,一点点地消磨、引导、塑造。
时间在密室中失去了意义。只有骨骼摩擦的细微声响,以及吴仁安压抑的、如同野兽般的低吼,在黑暗中回荡。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日,或许是数日。当吴仁安再次睁开双眼时,他眼眶中的猩红光芒虽然黯淡了不少,却多了一份深邃与凝练。在他的骨核内部,对应左肩“肩井”的位置,第二个微小的白色漩涡,终于稳定地旋转起来。
第二个骨窍,成了!
虽然只是微小的进步,但吴仁安能清晰地感觉到,随着第二个骨窍的开辟,他对于骨元之力的掌控更加精微,骨核吸收天地灵气的速度也提升了一丝。更重要的是,他感觉自己的左臂骨骼,似乎变得更加坚韧,力量也隐隐有所增长。
“很好……还不够……”吴仁安低语,感受着体内缓慢增长的力量,以及那依旧盘踞在城外的巨大威胁,“司马金龙……等着吧……”
……
几日后,处理完教务,吴仁安难得地离开了密室,在几名亲卫的簇拥下,巡视起阳泽城。
城墙各处,都有教众在忙碌着加固防御。滚木擂石被重新堆砌,破损的垛口用沙袋和木板临时修补,空气中弥漫着桐油和石灰的味道。守城的教众们脸上大多带着疲惫和麻木,连日的大战、瘟疫的阴影以及城外那口不时响起的铜钟,都让他们心力交瘁。
吴仁安一路行来,面无表情。他如今的骨魔形态,本身就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威压,所过之处,教众们无不噤若寒蝉,恭敬行礼。
阳泽城内外,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宁静。城外,官军在司马金龙的坐镇下,一面防治痢瘴,一面整顿军心,操练兵马,积蓄着下一次雷霆一击的力量。城内,无生教在吴仁安的铁腕统治下,加固城防,制造毒人,培养后备,也在舔舐伤口,等待着未知的命运。
山雨欲来风满楼。
唯有那口古旧的铜钟,依旧会不时响起,宏大的钟声穿透城墙,在每个人的心头耳畔回荡。
经过不懈努力,终于有一个和尚被射死,城楼上一时欢呼雷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