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强把翟九成送往县衙后,正想追查写状子的人,远远瞧见一个骑马的年轻男子,后面跟着个老仆人。看两人的模样,他心里犯起了嘀咕,立刻想出个主意。马强一抖缰绳,迎上前去,双手一抱拳,笑着问道:“这位兄台请了!可是去上天竺进香的?”
骑马的正是倪继祖,他不动声色,顺着马强的话回答:“正是。请问足下是何人?怎么知道我要去进香?”马强假意热情:“小弟姓马,就住在前面庄子里。小弟向来有个心愿,凡是进香的人路过,都要请到庄里喝杯茶,也算是积善行德。”说话间,他给身边的恶奴使了个眼色。那些恶奴心领神会,不管倪继祖愿不愿意,上前就拉住马缰绳,拽着往庄子里走。倪忠一看这情形,知道不妙,只能在后面紧紧跟着。
没一会儿,众人到了庄前。过了护庄桥,就是庄门。马强下马后,也不跟倪继祖客气,扭头吩咐道:“把他们带进来!”一群恶奴推推搡搡,将主仆俩拥进庄内。倪继祖心中暗想:“我正想探查这恶霸的底细,没想到自己送上门来了。看他这副嚣张模样,恐怕不怀好意,且先进去探个究竟。”
此时,马强坐在招贤馆中,两旁坐着一群豪杰与无赖之徒。他得意地说:“刚才抓住翟九成,搜出一张状子,写得十分厉害。我马上派人把他送进了县衙。正想找出写状子的人,恰巧来了个文质彬彬的秀才,我琢磨这状子八成是他写的,就把他骗了过来。”说完,他拿出状子,递给沈仲元。
沈仲元看了看说:“这状子确实写得漂亮。但不知到底是不是这秀才写的?”马强不耐烦地说:“管他是不是,直接吊起来拷打一顿不就清楚了!”沈仲元连忙劝阻:“员外不可如此。他既然是读书人,咱们得先以礼相待,用言语套问。要是他不承认,再动刑也不迟,这叫先礼后兵。”马强觉得有理,点头道:“贤弟说得对。”随即吩咐去请那位秀才。
外面的恶奴们正等着消息,一听要请秀才,急忙对倪继祖说:“我们员外有请!见了员外,你可得放机灵点!”倪继祖跟着他们来到厅房,只见中间廊下挂着一块匾额,上面写着“招贤馆”三个大字。他心中暗自思忖:“这马强是什么人,竟敢设立招贤馆?一看就不是守法之辈。”
进了厅房,倪继祖见马强大大咧咧地坐在上位,连个招呼都不打。两旁坐着的人,个个看起来都不像善茬。倒是有两个人站起身,客气地伸手示意:“请坐。”倪继祖也拱手回应:“不客气。”便在下首坐了下来。
众人仔细打量倪继祖,见他面容丰腴,神态从容,衣着虽不华丽,却整洁得体。他身后站着个上了年纪的仆人。东边一人率先发问:“请问尊姓大名?”倪继祖镇定答道:“姓李,名世清。”西边一人接着问:“来此地所为何事?”他答:“奉母亲之命,前往天竺进香。”
马强听了,哈哈大笑:“我要不提进香,你还不肯说呢!我再问你,既然去进香,香袋、钱粮这些东西,为何不带在身上?”倪继祖不慌不忙:“已经提前派人挑着先去天竺了。我只带个老仆,一路上赏赏风景。”马强听着,一时找不出破绽。
这时,沈仲元在东边开口:“赏玩风景,本是读书人的雅事;可帮人写状子打官司,难道也是读书人该干的?”倪继祖反问:“此话从何说起?我何时替人写过状子?”智化又在西边追问:“翟九成这个人,你可认识?”倪继祖摇头:“我并不认识姓翟的。”智化见状,说:“既然不认识,那就先到书房休息吧。”说完,便有恶奴带着主仆二人离开厅房,往书房走去。
刚走下大厅,迎面走来一个人。此人头戴大毡帽,身穿青布箭袖,腰间束着皮带,脚蹬薄底靴子,手里提着马鞭,脸上满是灰尘。这人匆匆瞥了倪继祖一眼,却死死盯着倪忠。倪忠一看到他,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心中暗叫:“糟了!冤家来了!”
原来,此人本名陶宗,现在化名姚成。当年他和贺豹喝醉醒来后,发现杨芳和李氏不见了,以为是杨芳拐带李氏跑了。后来才打听到,杨芳在倪家庄做仆人,改名叫倪忠,却始终没找到李氏的下落。之后,陶宗和贺豹又抢劫客商,被人告到甘泉县,官府追捕甚急。两人只好连夜逃到杭州,靠着不义之财肆意挥霍,没多久就把钱花光了。无奈之下,他们重操旧业,又抢了些财物。贺豹娶了个寡妇过日子,陶宗则通过病太岁张华的关系,在马强面前谋了份差事,改名为姚成。
姚成十分擅长阿谀奉承,没几天就把马强哄得团团转,成了他的心腹。马强从朝廷邸报上得知,新上任的杭州太守是钦点的榜眼倪继祖,还是当朝首相的门生,心里顿时忐忑不安,便派姚成扮成路人,去省城打听消息。姚成这才风尘仆仆地赶回来,没想到刚进庄门,就撞见了倪忠。
姚成来到厅上,先向马强行礼,又和众人打了招呼。马强迫不及待地问:“打听到什么消息了?”姚成说:“小人到了省城,仔细打听,确实是钦派榜眼倪继祖做了太守。他到任后,收了不少状子,好多都和员外您有关。”马强一听,心里“咯噔”一下,慌张地问:“既然有这么多状子,怎么这么多天都没传我到官府问话?”姚成解释:“听说太守一路上舟车劳顿,受了风寒,现在生病了,连其他官员求见都一律不见。小人本想等事情有个结果,可一直没消息,只好先回来了。”
马强松了口气:“我说呢,往常一天能打个来回,你怎么去了四五天,原来是想等个水落石出。那哪儿等得到!你先去歇着吧。”姚成突然想起什么,问:“刚才那主仆二人是谁?”马强便把骗倪继祖来庄的经过说了一遍:“我怀疑状子是他写的,可大家问了半天,他不承认。”姚成神色严肃:“就算不是他写的,也不能轻易放了。”马强忙问:“你有什么主意?”
姚成压低声音:“员外有所不知,那个老仆人我认得,他本名叫杨芳,在倪家庄做仆人后,改名叫倪忠。”沈仲元在一旁听了,急忙追问:“他在倪家庄多久了?”姚成答:“算起来有二十多年了。”沈仲元脸色一变,惊呼:“不好!员外,您把太守给骗来了!”
马强听了,吓得瞪大双眼,嘴巴大张,半晌说不出话来,好不容易才结结巴巴问道:“贤……贤弟,你……怎么知道?”沈仲元分析道:“姚主管既然认出老仆是倪忠,那他的主人岂能不是倪继祖?再说,他说自己叫‘李世清’,这不就是暗示‘我办理事情要清’吗?这还不明显?”
马强如梦初醒,惊出一身冷汗:“这可怎么办?贤弟快想个办法!”沈仲元沉思片刻,说:“这事全看员外您的决断。人既然骗来了,就不能轻易放走。先把他们锁在空房里,等到夜深人静,再请到厅上,好好赔礼求情。就说知道他是太守,故意请他来庄上,是想把案子的来龙去脉说清楚。他要是肯给面子,员外就破费些钱财,买通他,让他出张印信甘结,再风风光光送回衙门。外人知道了,只会说太守和员外交好,以后不但没人敢告状,说不定还能互相照应。他要是不答应……那就只好……把他……”沈仲元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然后暗中通知襄阳王,提前行动。”
智化在一旁连连称赞:“好计!好计!”马强无奈,也觉得只能这么办,便吩咐手下,将倪继祖主仆锁进了空房。
马强虽然把倪继祖主仆锁了起来,心里却像揣了只兔子,坐立不安。他离开大厅,回到卧室,见到妻子郭氏,忍不住唉声叹气。原来,他的妻子郭氏是大太监郭槐的侄女。郭氏见丈夫愁眉苦脸,便问:“又出什么事了?这么烦恼。”马强便把前因后果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郭氏听完,急得直跺脚:“这下可好,竟然把钦命的太守骗到家里来了!我早说你交的都是狐朋狗友,你偏不听。我还听说,你抢了个叫锦娘的女孩儿,差点被人家用剪子扎了。现在又把知府关在家里,这可怎么办?”嘴上数落着,她心里也跟着发慌。马强又把沈仲元出的主意说了一遍,郭氏这才暂时没了言语。
这时,天刚打初更。郭氏知道丈夫心烦意乱,还没吃饭,便吩咐丫鬟摆上饭菜。夫妻二人面对面坐下,喝起闷酒来。
没想到,两人的这番对话,全被郭氏的心腹丫鬟绛贞听了去。绛贞今年十九岁,是举人朱焕章的女儿。她和父亲原本住在扬州府仪征县,母亲去世后,家里渐渐败落。父女俩便到杭州投奔亲友,谁知亲戚没找着,只好在孤山西泠桥租了几间茅屋,一半给绛贞住,一半用来开私塾教书。
朱焕章有一方端砚,视若珍宝。每当风和日丽、屋子窗明几净的时候,他总要把端砚拿出来细细赏玩,这已经成了习惯。半年前,私塾里有个馆童,因朱焕章实在无力供养,便将他辞退了。这馆童后来投奔到马强府上,无意中说起了端砚的事。这下可惹出了大祸,马强立刻派人上门,硬要抢走端砚。朱焕章是个迂腐固执的读书人,不但不肯卖,还把来人狠狠骂了一顿。恶奴们回去添油加醋一说,马强顿时火冒三丈,马上把朱焕章告到前任太守那里,诬陷他欠银五百两,还伪造了借据。
那太守明知朱焕章被冤枉,而且他还是个举人,按规矩不能随便用刑逼供。但收了马强的重金贿赂,只好把朱焕章交给县衙关押。马强趁机跑到朱焕章家里,不仅抢走了端砚,还把朱绛贞掳了回来,想纳为小妾。不料事情败露,被郭氏知道了。郭氏醋意大发,大闹一场,把朱绛贞要到自己身边,做了贴身丫鬟。马强没办法,只能低声下气地哄妻子开心,不知赔了多少不是。从那以后,马强见了朱绛贞,别说说话,连正眼都不敢多看她一眼。
朱绛贞心里感激郭氏的救命之恩,她本就聪明伶俐,便想尽办法讨好郭氏,把郭氏哄得像亲生女儿一样。郭氏对她十分信任,把自己的簪环首饰、衣服古玩,甚至钥匙,都交给她保管。
这天,马强回房和郭氏说话,朱绛贞便躲在一旁偷听,把事情经过听得明明白白。她暗自盘算:“爹爹含冤入狱已经半年了,什么时候才能重见天日?不如我悄悄把太守放了,求他救救爹爹。他肯定会知恩图报!”
主意打定,朱绛贞提着灯笼,直奔关押倪继祖的空房。说来也巧,空房外竟然一个看守的人都没有。原来那些恶奴觉得倪继祖主仆只是文弱书生和老仆人,没什么本事,根本没把他们当回事,所以就没派人看守。
朱绛贞见房门上了锁,举起灯笼一照,看清锁孔的样子,从腰间掏出一串钥匙,试了几下,终于找到一把能打开锁的。倪继祖和倪忠正愁得没主意,突然看见门开了,还以为恶奴来杀人灭口,吓得脸色大变。这时,朱绛贞举着灯笼走进来,灯光正好照在倪继祖脸上,两人四目相对,都惊讶地愣住了。朱绛贞又用灯笼照了照倪忠,压低声音说:“快跟我来!”说完,伸手拉起倪继祖就往外走,倪忠紧紧跟在后面。
他们七拐八拐,穿过角门,来到花园。往东走了好一会儿,看到一扇矮墙门,门上不仅上了锁,还横着门闩。朱绛贞放下灯笼,用钥匙去开锁,谁知钥匙插进去,锁没打开,钥匙却拔不出来了。倪继祖在旁边看着着急,让倪忠找来一块石头,狠狠一砸,这才把锁砸开。三人赶忙拔掉门闩,打开门。
这时,朱绛贞才开口说:“你们快逃吧!我有句话想问清楚:你们到底是进香的,还是真的太守?如果真是太守,我有天大的冤屈要诉!”
好个聪明的朱绛贞!她偏不在空房里问,一直等到逃到这里才开口,这全是她的机智之处。为什么这么说?要是在空房里问,倪继祖主仆肯定会以为这是马强设的圈套,怎么会说实话?而且,朱绛贞也担心不能顺利救出太守。幸好一路跑到花园,都没碰上人。等把大门打开,救人的事已经成了,她这才问出关键的话。这难道不算聪明机智吗?
事到如今,倪继祖也没法再隐瞒,急忙回答:“我就是新任杭州太守倪继祖。姐姐有什么冤屈,快说!”朱绛贞“扑通”一声跪下,说道:“大老爷在上,贱妾朱绛贞给您叩头!”倪继祖连忙回礼:“姐姐别多礼,快说你的冤屈!”朱绛贞哽咽着说:“我爹爹叫朱焕章,被马强诬陷欠他五百两银子,现在还关在县衙里,已经半年了。我也被马强抢来,幸亏他怕老婆,我现在跟着他妻子郭氏,才没遭他毒手。求大老爷回府后,一定要救救我爹爹!别的话我也不多说了,你们快走吧!”倪忠在一旁说:“姑娘放心,我们记下了!”朱绛贞又叮嘱:“出了这门,一直往西北走,就是大路。”
倪继祖主仆刚要迈步,就听朱绛贞又喊:“回来,回来!”
后面还会发生什么事?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