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门大人,水口堡即将完工,就是宣宁堡的进度慢了点!江总兵的标兵营一直拖拖拉拉,军兵不是很愿意干活。”
大同察院的正堂里只生了一盆火,大同三巨头巡抚、镇守太监、知府正在召开十一月份的例会。
正三品的张文锦巡抚端正襟危坐于案后,皱着眉头听完正三品贾鉴参将的禀报,问道:“贾参将,地基都已经完成,不用再动土,剩下的砖、石垒砌应该很快的,你一再拖延,不怕军法?”
贾参将吓得连忙又磕了一个头,解释说:“宣宁堡那边是江总兵的正兵营,小的不敢驱使过甚!”
张文锦怒道:“正兵营是他江某人的么?都是朝廷养兵!你身为朝廷命官,做的就是督促工程之事!元旦之后就是开春,如果不能在元旦前建好两堡,本巡抚不止责打你四十军棍那么简单!”
贾鉴面色惨白,连接顿首道:“某实在夹在中间为难!请军门体谅!”
张文锦舒缓了一下,说道:“你我都是为朝廷办事,干得好不好,大家都看在眼里!大同前副总兵朱振因贪没军饷被革职,现在就关在大同监狱!你好好干,元旦前完成两堡工程,王太监作证,本巡抚保你升副总兵!”
贾鉴听到张文锦又把升副总兵的愿景说了一次,只得应承道:“属下定当竭诚尽力!”
张文锦挥挥手让贾参将退下,对书吏道:“请杨翰林进来。”
杨植进来刚坐定,张文锦便问道:“杨翰林来大同一个月了,业务都熟悉了吧?大同今年收成不好,眼看快到年底,总得给军民发些年货,请杨翰林多多费心!”
杨植回复说:“如今兵部、户部亦在改革,流程精简,有些输运就直接给商行来做。
南方的粮食如果是输运到边关的,不必经通州仓库、京西仓库中转,而是由兵部、户部在张家湾清点交接,签收后直接由商行发宣大、辽东,如此可节省一个月时间和上千人力。
急递铺昨日发来户部的文凭,户部发往大同过年的粮秣不日即到,我已令仓丁清理仓储,到时候巡抚、知府派军兵前来搬运。”
张文锦眼睛一亮,道:“想不到高高在上的京官老爷也有开窍的一天!如此甚好!元旦前就可建成水口宣宁两堡!”
杨植犹豫一下,对张文锦道:“巡抚大大是不是太操切了,就怕勒逼太甚,适得其反。”
张文锦看看王太监、大同知府,哈哈大笑起来,道:“民心似铁,官法似炉!
你少年入翰林院,不像我们中了进士就当浊流亲民官,一辈子在泥巴地上折腾,你哪里知道办成一件事何其不易!
官府哪能求着哄着百姓交税、服役、打仗?如果你手下的仓丁不做事,你又如何?你一个翰林见不得血不敢杀他们,自有巡仓御史杀他们!”
一旁的知府心有戚戚,点头称是,以过来人的身份回忆心路历程:“我还是秀才时,也觉得当个知县非常威风,排衙之日端坐大堂,堂上一呼,堂下百诺!
可是这世上谁不是刁民,他们读不进书,又哪个愿意交税服役?下民都是牛马性子,不勒逼他们怎么行?”
“上官这样勒逼,看来是免不了啦!”城郊外的军属区一处低矮茅草屋里,柳忠唉声叹气道。
柳忠家里今天来了一对父子。父亲叫郭巴子,儿子叫郭鉴。当初他们三个是正兵营里同一伍的,郭巴子是伍长。张文锦入职大同后,柳忠就被选去了巡抚亲率的标兵营。
郭鉴问道:“柳哥,你们水口堡先筑好,条件怎么样?”
柳忠摇一摇头:“不怎么样,规划的时候没有钱粮,就是胡乱设计的!现在钱粮到手,你们的宣宁堡总归好点吧!”
郭鉴愤愤不平地说:“我们那个宣宁堡没多大!每个人都有女人孩子,还有马匹,营房怎么容得下?不用等鞑子来袭,就是冬天下场大雨,非冻得剩不下几个!”
柳忠吃惊道:“你不知道吗?只是兵丁去,家小不随军!”
郭巴子怒道:“我道营房那么小!丢下父母、老婆孩子,谁照顾他们?他们受欺负了找谁?太祖从来没有让我们当兵的跟老婆孩子分开!”
郭鉴二十多岁,今年才刚娶了媳妇,媳妇已经有身孕,他急急问道:“大大,你是老兵,你说俺娘和俺媳妇,丢在家里怎么办?”
郭巴子咬牙切齿,半晌没有言语。柳忠对媳妇说:“孩他娘,你带小妮先出去一会。”
柳忠媳妇放下手中茶壶,不声不响地牵着女儿出去了。
柳忠见她们出门,一拍桌子说:“入他娘的!不如我们杀了贾参将,投鞑子去。老子早就有过这心思了!”
郭鉴吓了一跳,看看老爹。郭巴子点点头道:“可以,干嘛窝窝囊囊死?把事情闹大,反而好办!要当官,杀人放火受招安!咱们也别先投鞑子,闹大了,官老爷总归要服软的!
柳忠,你去找几个愿意干的,我们也去联络一下,下次出工的时候就动手!”
在宣宁堡上工日的头天傍晚,贾参将吃过晚饭离开家里回到军营的营帐。明天早上他将点齐军兵去宣宁堡干工程。
次日要上工的营兵早就回到大营,贾参将点过卯,一个不少,他在寒风中训了几句狠话,便下令解散。
这年头都是日落而息,何况现在是冬天。贾参将回到自己单独的营帐,脱了衣甲,令家丁端来热水烫烫脚,舒舒服服地叹口气,然后挥手令家丁退出营帐,吹灭了油灯,和衣倒头睡去。
一弯冷月斜挂在天上,有偶尔的北风吹过。内线扎营非常安全,军营也没有必要放伏路军和警戒哨,深夜后整个军营静悄悄的。
弯弯的新月下,几个人影从各自的营帐里悄悄地摸出来,在黑暗中借着月光互相认了认,再分头进入其他的营帐。
不一会,更多的人从营帐中摸出来,这些人以郭巴子和郭鉴为首,向中军帐走蹑手蹑脚走过去。
中军帐非常好找,它的帐前树了一个大杆,杆上挂着一盏气死风灯。郭巴子悄悄绕过郭参将家丁的营帐,用军中制式手刀挑起帐门,带着几个人摸了进去。
郭巴子循着鼾声来到贾参将的床前,把被子拖起捂住贾参将的头,死死地把身子压了上去,回头低喝一声:“快动手!”
贾参将睡梦中突然被闷住,惊醒过来却发不出声,唔唔地四肢乱动挣扎,却感到身上剧疼,仿佛有刀扎进体内。
几名军兵一个一个走进营帐,用手上的刀插入贾参将的身体,贾参将胡乱挣扎了几下,再也不动了。
确定贾参将没有鼻息后,这些军兵喘着气走出中军帐,郭巴子在气死风灯下看看众人道:“做了就不用怕!朝廷拿我们没办法的,大家跑出大同去!”
众人低声答应一声,便去马房牵马。正在休息的马匹被躁动的人群惊醒,不安地嘶鸣起来。
马鸣声惊醒了营房的士兵,很多人大叫起来,以为发生了营啸。大家下意识地抓起手边的刀、枪、弓箭,从营帐里乱哄哄地跑出来。
只见月光下,一群人骑马着鸳鸯战袄,在营地穿行,为首的人边策马边大叫:“贾参将已死,不想被派去一百里外守堡的人,跟着我们走。”
说着,这群人向营地四散而驰,口中重复刚才的喊话。
很多人此时都没有清醒,幸好军营中都是和衣而睡,有的人就回营帐中找到自己的兵器,有的人去马厩牵马,营地一片乱哄哄的。
为首的郭巴子见跟着自己的人越来越多,又喝道:“我们去标兵二营,找水口堡的人去!”
人在不清醒的时候很容易产生从众心理,只要有人领头就有人跟随。一时间整个军营的军士大都口中呼啸怪叫,跟着郭巴子等人出了营,这里面甚至包括了几名百户。
乱哄哄的人群来到附近的标兵二营,标兵二营的千户从帐中钻出去。只听到四处大呼小叫,人群像无头苍蝇一样乱哄哄的。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凭着戎伍经验知道是营啸。
营啸不是闹着玩的,经常有数万大军在营啸中人人丧失理智,要么发狂地互相砍杀,天亮后只见一地尸体;要么就是在营啸中一哄而散,要花好几天才能重新收拢回来。
标兵二营的千户不敢出头,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营兵大呼小叫,牵马坠蹬,手拿刀枪弓铳,冲出营地,一窝蜂地聚在一起,盲目地跟着头前那一波人而去。
各营地相距甚远,这波人也没有再去其他的营地聚集人手,而是趁着月色向北方而去。
沿途的墩堡守卫目瞪口呆地看着暗淡的月光下,一队人数不详的军兵从大后方咋咋呼呼地呼啸而过。守卫不禁紧张地思考要不要放烽火向大同传递信号。
最先动乱的军营只剩下一名千户两名百户。直到军营走空了他们才敢从藏身之所出来,面无人色地互相对视,还是千户说道:“我们去城里报告总兵大人。”
马厩的马已经被全部骑走,三人不敢怠慢,沿着大路奔向大同城。
在路上,这三人碰到了标兵营的几名军官,几人兵合一路来到大同城下,叫起守城军兵,被城头值守军官丢下几个箩筐,拉上城去。
天亮后,叛乱士兵杀死贾参将,逃出大同镇的消息传遍了大同。大同各个地方的警戒提升至一级,城门紧闭,各军营的营官被下令紧守自营,队长伍长看好手下,不得外出。
城南小镇的户部驻地,杨植早上看到一营的士兵把户部仓库区围了起来。很快传令兵送来了巡抚衙门的军情通报:有约七八百名士兵叛乱逃出大同镇,为防止他们打劫户部仓库,特别加强了该镇警卫。
杨植模糊的记忆中,原时空的此事应该发生在次年八月底,为什么现在提前了这么多的时间?
他在院子里转了几圈后恍然大悟:原时空的户部像羊拉稀屎似的给张文锦下拨钱粮,两堡的工程进度要明年八月才能完成。
而现在自己带来的银子使张文锦比原时空更有钱,更发力督促修建堡垒,提前了八个月派军兵去驻扎,所以叛乱在十二月上旬就发生了!
是自己的蝴蝶效应让自己过不好年,简直是作茧自缚!
后面的事会怎么发展,杨植已经记不得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