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如刀,刮过茶楼门前那株老槐,枝杈哗然作响,似有低语藏于其中。
张太岳倏然起身,衣袍猎猎翻动。
他目光追向屋脊尽头,那里黑影方才掠下,虽未见踪迹,却有草叶伏倒的痕迹从墙头垂下,如被骤然踩踏。
“要不要追?”墨沧溟低声询问,手已覆上腰间短刀,寒意未出,杀机先凝。
“追。”张太岳只吐出一字,身形已越过门槛。。
其后诸葛玄、叶灵筠亦紧追不舍。
月光如水泻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风卷碎叶横扫街巷,鸦鸣一声高过一声,仿若惊破沉夜的裂响。
黑影穿林而遁,无声无息,快得似一道幻影。
诸葛玄袖间暗器轻震,指尖寒芒乍现,却终未出手。
那道黑影极轻,足不点尘,沿着城西蜿蜒小道直奔郊外,前路愈走愈荒。
四人脚下如影,视线未曾离开黑影一瞬。
黑影忽在前方一道残壁处倏然一折,转入崎岖小道,四人急追,竟不觉已行出城垣。
地势渐低,残垣断瓦间,一座废弃破庙突兀显现于疏林之间,殿顶覆苔,瓦脊倾塌,枯枝缠绕庙门如鬼手。
“既然引我们前来,何必躲躲藏藏!”墨沧溟止步,立于庙前。
破庙静得出奇,树枝擦墙之声如指甲刮瓦。
诸葛玄目光冷肃,袖中暗金已扣。张太岳抬眼,眼中映出门扉微启,一缕青丝闪没。
四人鱼贯而入,分散包抄。残殿之中,香火早绝,蛛网密布。风吹瓦裂,枯木断肢堆于角落,空气中隐有一股难以言说的咸腥味。
墨沧溟侧耳听声,忽然一闪身,掠向主殿西角。
他掀开破帷,灯光一晃,只见几道瘦小身影蜷缩于石佛背后,面色蜡黄,满脸污痕,赤足披单,瑟瑟缩缩,眼神如惊鹿般惧意难掩。
她们似欲逃,却在诸葛玄目光逼视下生生止步。
“怎会有这许多女孩?”诸葛玄皱眉环顾,语气未解其惑。
正此时,殿深阴影中忽传来一女音,语声平稳,字字清晰:“诸位刀剑且收,她们无罪,只是避祸于此。”
语落,一点微光自柱后燃起,照出一人静立石柱旁,黑衣窄袖,道冠束发,眉心一点桃花朱砂,掌中执符,眉目沉静,眸若霜夜。
张太岳凝目:“你是何人?”
那女子微微颔首,道:“虞春花。赤脚行医出身,旧岁疫乱,我曾以草术救人。”
语罢,她缓步向前,目光转向叶灵筠:“你若是叶灵筠,便该记得三年前西川白石沟之疫——你我于疫区一晤。”
叶灵筠一怔,凝视她眉心桃花印,神情一瞬恍惚,缓缓点头:“记得。那年瘟起突急,人心惶惶,我束手无策,是你冒险试药,虽被村人污为巫医,却救回重症无数。你那一帖引热药,危者皆安。”
墨沧溟冷声:“既如此义士,为何深夜潜踪?又怎知我等在茶楼?”
虞春花回望他,语气冷静:“你等所追之‘病’,正是我所循之祸。我寻其根,至此地。”
她自怀中取出一卷布册,当中绘图密布。她摊平其上,指落其间:“西苑旧址,丹坛犹在,黄翁据坛炼铅,童血入炉,丹火日夜不熄。”
诸葛玄神情一敛,低声问:“此话怎讲?”
虞春花语声不疾:“红铅之法’自两年前悄然重起,于宫禁秘行,不外传、不存卷,百官皆被蒙蔽。你们所查诸案,尸身干瘪、血气尽失,皆非病疾,而是有人行采阴邪术,以童女初潮之血为引,炼‘补阳丹’以进献宫中。”
张太岳握拳,指节作响:“炼丹?用童女之血?”
“非但血。”虞春花抬眼,神色冷肃,“亦有骨、肉、魂魄。”
她回身指向帷幔后那七八个眼神惶惶衣衫褴褛的女娃,,有人脚踝缠着残断的锁链印痕,有人手腕瘀青未褪。
“我救下她们。”虞春花垂眸,“她们原本都不应活。”
张太岳缓步靠近,低头望向那群女孩,一眼扫过,已觉出端倪:“这不是寻常拐骗。”
“不是。”虞春花语气平静,却压得空气沉重,“她们是药。”
屋内一静。
她抬眼望向张太岳:“炼丹之药。”
“什么意思?”诸葛玄皱眉。
“你可知,宫中近年秘设众多丹炉?”虞春花声如细丝,“所炼非金石,而是血。”
张太岳神色一动,沉声道:“道门传言,采天癸以制还元丹,助帝延寿。”
“不止是传言。”虞春花目光扫过那群女子,“所谓‘天癸’,乃童女初经之血。丹官选取未及笄者,以药催经,锁之丹室,以铜管采血入炉。”
她语调平稳,每吐一字,那些少女便颤上一分。
“血若不够,便加药逼取。若下身溃烂,仍采不出量……便杀之,碎骨、剖腹,与血同熬。”
“太医院竟能容此妖术?”墨沧溟声音低沉。
“非太医。”虞春花冷冷道,“是陶仲文一系——那位黄翁,如今在西苑永寿宫中,丹火日夜不熄。”
张太岳目光骤然一紧,缓声道:“……原来果真有人敢以此蛊惑圣听。”
虞春花点头:“嘉靖帝信道已至走火入魔,陶仲文为取宠,进献秘方,言此丹可养命延寿、通玄返元。两年前已暗中设炉,采血炼丹,外朝尽不知情。”
她声音压低,眼神扫向庙中那群惶然的少女:“这些人,皆是从丹室逃出的。”
说罢,她走到破庙角落,俯身揭开一块灰布。
女童尸首横陈于石上,脸颊尚存稚意,腹中塌陷如坑,皮肉焦黑,散发出淡淡铜腥。
“她是她们的姊妹。”虞春花缓声道,“腹中嵌铜管,死后亦未放过,碎骨剖腹,与血同熬。外人只当她疫亡,但我见这焦痕……是铜蚀与火灼混致。”
墨沧溟轻啧,掩鼻避开尸气。
叶灵筠蹲下仔细查看,脸色愈发苍白,低声断言:“确非病死。铜性穿体,腐肉灼皮,非凡火所致。”
虞春花直起身,目光沉静如水:“我本在黄翁门下,见惯炼丹之事。初时只知采血,不知所用何为,后来亲眼见铜管刺体、幼童剖腹……我不愿再与为伍。”
她伸出手臂,手腕一圈灼痕若隐,似是旧铁灼蚀所留。
“那夜我自长寿宫遁出,藏身山野。后辗转得知,叶兄正在查案,便设法探听行踪。无意中见你们还在茶馆中,所以我才会潜行在外窥听。”
她声音顿了顿,抬眼望来,语气沉缓却不容置疑:“若你们确是为此案而来,我愿引路入西苑,将那炉火,封入冷灰之下。”
咳!咳——
叶灵筠低咳两声,声音微哑,在破败斗兽场的残垣之间轻轻回荡。
他止住话头,眼中余光尚浮着旧时的灰影,却将众人从那沉重的回忆中拽回眼前。血迹未干,尸气犹在,一切都还未结束。
四下静默无声,唯有风过断墙,卷起飞灰。
忽然,青菀脆声问道:“爷爷,你从来没讲过你和桃花奶奶是这样认识的啊!”
叶灵筠轻轻一笑,喉头还有血腥未尽。他低头拍了拍青菀的发顶:“那时那些人如日中天,你奶奶的本名,谁也不敢在轻唤,怕被纠察。”
陆青峯倚着断柱,神情凝冷,语气却很轻:“那后来呢?”
叶灵筠垂下眼睫,像是望着脚下那层尚未干涸的血迹。风从斗兽场残缺的穹顶穿过,带起灰尘和血腥。
他缓缓道:“壬寅年冬,宫中出变。十六名长寿宫旧宫女,趁夜闯入乾清宫,试图勒死嘉靖皇帝。”
他语气极轻,但每字却像是刀刻:“事败,全数凌迟,尸体剁碎,喂狗。”
短暂的沉默,像落入冷铁的水珠,在空气中炸出微弱的响。
“我们……无功而返。”
“案卷封存,长寿宫丹炉却未能熄灭。”
“皇帝仍沉迷丹道,赐名‘永寿真火’,言此火不灭,天命不改。”
众人神情微变,连斗兽场中翻滚未散的血气都仿佛压了几分。
片刻后,岳清澄蹙眉问:“那……那些道士呢?炼丹的、献方的,那些所谓神术高人?”
辛岚玉冷声接道:“陶仲文?他本就是个惯骗。”
她面无表情,语气却极重,“什么神霄雷法,什么符水噀剑以绝宫妖,为庄敬太子祷痘、为帝炼真丹……都不过是纸上谈鬼、口中弄神。所凭几本旧符籍,就封了道阶,入得禁中。”
她嗤了一声,冷冷道:“可他门下之人,却一封敕命便能入宫、设坛、采血、铸鼎……说是炼命丹,说是修天骨。其实全是借尸炼丹。”
她停了停,望向远处墙头挂着的血影:“宫里知道,只是不查。”
“皇帝亲手写的谕旨里写着——‘道家之事,勿扰其法’。”
风自废墟中来,拂过人群,每个人的面色都仿佛被阴影刻下一道痕。
叶灵筠低声补上一句:“那封谕旨,是我亲眼看到的。”
他没再说下去。
断壁残垣之中,一线阳光照不进来,风卷血尘,如鬼吹灯。
忽然,角落深处,一道声音轻轻响起。
“诸位,都死到临头这个时候了,还在谈论陈年旧事。”
——是金宝儿的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幽幽荡荡,像是在这座废墟的阴影中,缝隙里,骨灰间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