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责难
消毒水的气味像根细针扎进古之月的鼻腔,
他半睁着眼睛,
看见刘海棠的白大褂在床前晃成一片模糊的云。
纱布揭开时黏住结痂的伤口,
疼得他喉管里滚出半声苏北腔调的咒骂:
\"个板娘滴,轻些个扒拉。\"
\"古副连长这嗓子,
比咱湘潭的辣椒还冲。\"
刘海棠握着镊子的手顿了顿,
湘音里带着笑,
\"昨儿我家老徐说你在阵地上生吃了三颗辣椒充提神,
可有这事?\"
她指尖的酒精棉球按在创面上,
疼得古之月眼皮直跳。
\"古大英雄也有今日?\"
徐天亮拄着枣木拐杖晃进来,
金陵腔拖着戏谑尾音。
他左眼蒙着纱布,
右手指着门外:
\"赵二虎在教苗寨阿妹打绑腿,
张满贵偷炊事班红糖水——
这两个憨货命比王八硬。\"
铁床吱呀作响,拄着双拐的徐天亮从隔壁床荡过来,
金陵话带着几分吊儿郎当:
\"老古你可真行,
在仁安羌老子被炸飞半只鞋的时候,
还瞅见你端着汤姆逊往鬼子堆里冲。
赵二虎那小子命大,
炮弹皮擦着头皮过去,
现在还在走廊跟张满贵抢窝头呢。\"
走廊传来碗筷碰撞的叮当声,
混着东北大碴子味的叫骂:
\"张满贵你个龟孙子,
老子先瞅见的窝头!\"
紧接着是湖南骡子似的顶嘴:
\"赵二虎你娘的属狗的?
闻着粮食味就扑上来!\"
古之月听着这些声音,
心里像揣了块烤热的砖头 ——
他的弟兄们,到底是从鬼子包围圈里捡回了半条命。
帐篷布突然被掀开,
赵二虎东北腔裹着酒气:
\"整点蛇胆酒补补!\"
他拎着的竹筒里泡着三条眼镜蛇,
蛇信子还支棱在筒口。
张满贵瘸着腿蹭进来,
湖南话发虚:
\"海棠姐,给个面子少用碘酒...\"
刘海棠刚给伤口缠好绷带,
病房门 \"咣当\" 被撞开,
孙师长的合肥话带着硝烟味涌进来:
\"龟儿子们,都死不了吧?\"
古之月撑着胳膊要起身,
被孙师长抬手按住:
\"躺好躺好,老子又不是鬼子长官。\"
师长身上的呢子大衣还带着寒气,
领口沾着半片没拍掉的露水。
“古之月,”
孙师长一边说着,
一边从兜里掏出那张皱巴巴的委任状,
他的手指轻轻敲打着床头柜,
发出清脆的声响。
“师侦查科潘科长以后就不再兼任侦察连连长了,
从今天开始,
你就是咱们师师属侦察连连长啦!”
孙师长的声音在病房里回荡着,
古之月的心跳却愈发急促起来。
“老子不管你用什么法子,
三天之内,必须给我把连队的编制给补齐了!”
孙师长的语气十分严厉,
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
古之月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他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
苏北话也不由自主地带上了一丝颤音:
“师长,弟兄们都还在医院里躺着呢……”
“少跟老子装孬!”
孙师长猛地瞪起眼睛,
打断了古之月的话,
“赵二虎、张满贵,
还有那边拄着拐杖的徐天亮,
只要能爬得起来的,
都算你的兵!缺人?
自己去挑!
老子把师部警卫排给你拨半个过去,
要是还不够,你就去各团各营去抢!
谁敢拦着你,你就来找我!”
孙师长的话音未落,
病房的门突然又被推开了一条缝,
一个苗家姑娘的脑袋鬼鬼祟祟地探了进来。
她嘴里叽里咕噜地说着苗话,
一双大眼睛却滴溜溜地在床铺上扫来扫去。
古之月心里 \"咯噔\" 一声 ——
她是来找孙二狗的。
\"阿花,你慢些个讲。\"
古之月用半吊子苗语比划着,
阿花却突然冲进来,
拽住他的绷带就往门口拖,
苗话里带着哭腔:
\"孙二狗!孙二狗呢?!\"
绷带扯得伤口火辣辣地疼,
古之月急得直冒汗,
余光看见孙师长脸色沉了下来。
\"妹子,有话慢慢说。\"
孙师长放缓了语气,阿花却只顾着用苗话重复:
\"他说打完仗就娶我,
他说要带我回河南...\"
古之月咬了咬牙,
苏北话混着苗语碎片:
\"阿花,孙二狗和赵大虎...
他们在断后的时候...\"
孙二狗的刺刀在月光下泛着青芒,
赵大虎的东北话在战壕里炸响:
\"狗日的鬼子,来啊!
老子这儿还有三颗手榴弹!\"
炮弹在百米外炸开,
气浪掀得泥土砸在钢盔上,嗡嗡作响。
孙二狗数着弹匣里的子弹,
湖南口音带着血沫:
\"大虎哥,你说咱这阵能守到天亮不?\"
赵大虎往枪管上抹了把血,
枪管烫得能烙饼:
\"守不住也得守!
古副连长他们还没撤到安全区呢。\"
他扭头看见孙二狗肩章上的血迹,
突然骂道:
\"龟儿子,受伤了咋不说?\"
孙二狗咧嘴一笑,牙齿白得刺眼:
\"小伤,比老子在老家被野猪拱的口子小多了。\"
鬼子的冲锋号在夜色里像根生锈的针,
刺得人耳膜发疼。
孙二狗闻到了硝烟里混着的血腥味,
那是自己的血,还是鬼子的?
他摸了摸腰间的 手雷,剩下两颗。
赵大虎的步枪 \"咔嗒\" 换了弹匣,
东北话突然轻了下来:
\"二狗,等会儿要是顶不住了,
你往西跑,那边有片竹林...\"
\"放你娘的狗屁!\"
孙二狗吼回去,
\"咱哥俩不是说好了,要活着一起娶阿花吗?\"
话音未落,鬼子的照明弹升上天空,
惨白的光里,密密麻麻的鬼子像蚂蚁般涌过来。
赵大虎的机枪响了,
孙二狗扔出最后一颗手榴弹,
爆炸声中,他看见赵大虎的钢盔被子弹掀飞,
额头的血顺着眉毛往下淌。
\"大虎哥!\"
孙二狗爬过去按住他的伤口,
赵大虎却一把推开他:
\"别管老子,打!\"
枪管已经打红,孙二狗摸到腰间的刺刀,
突然听见身后传来鬼子的怪叫 ——
他们绕到侧后了。
赵大虎回头看见鬼子的刺刀尖,
骂了句
\"去你大爷的\",
拉响了最后一颗手榴弹的保险栓。
孙二狗被气浪掀进土坑时,
听见赵大虎的笑声混着爆炸声,
在夜空里碎成一片片。
他趴在泥水里,
看着鬼子的手电筒光在头顶晃来晃去,
血腥味在嘴里打转,
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赵大虎的。
意识模糊前,他看见天边泛起了鱼肚白,
想起阿花编的苗家花环,
还在自己的背包里搁着。
\"阿花,阿花你听我说。\"
古之月抓住阿花的手,
看见她眼里的光一点点暗下去,
\"他们阻击鬼子的追兵,
给咱们争取了撤退时间。
可是... 可是后来咱们没找到他们的遗体。\"
孙师长叹了口气,合肥话软了几分:
\"妹子,没见到遗体,
就不算阵亡。
咱军队里多少弟兄,
看着被炸飞了,
最后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
他拍了拍古之月的肩膀,
\"你带些人回去找找,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阿花突然蹲在地上,
苗话里带着呜咽:
\"他说过要给我买红头绳,
他说过...\"
古之月喉咙发紧,
想起孙二狗总在行军时哼的湖南小调,
想起赵大虎教新兵拼刺刀时的虎劲儿。
他们明明该坐在老乡的热炕上,
啃着窝头听赵大虎吹牛皮,
怎么就留在了那片该死的山坡上?
\"古连长,\"
孙师长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
\"明天就回师部,
侦察连的编制等着你去搭架子。
记住,老子要的是能打硬仗的兵,
不是只会躲战壕的孬种。\"
师长起身时,
大衣角扫过床头柜上的搪瓷缸,
发出清脆的响。
夜色渐深,病房里的灯次第熄灭。
古之月摸着新领的连长肩章,
听着窗外的风声,
仿佛又听见孙二狗的湖南话在耳边:
\"古副连长,
等打完这仗,
咱去湘潭吃灯芯糕呗?\"
他轻轻地伸出手,
摸索着枕头下方那本略显破旧的笔记本。
这本笔记本对于他来说,
不仅仅是一个记录工具,
更是他与兄弟们之间深厚情感的纽带。
翻开笔记本,每一页都记录着兄弟们的籍贯和喜好。
赵大虎,那个来自东北的汉子,
对酸菜情有独钟;
张满贵,睡觉总是不自觉地磨牙,
让人忍俊不禁;
还有孙二狗,
总是念叨着要攒钱给心爱的阿花买一只漂亮的银镯子。
窗外,更夫的梆子声传来,
清脆而有节奏。
古之月的目光缓缓从笔记本上移开,投向天花板。
天花板上,树影随着微风轻轻摇曳,
仿佛在诉说着什么。
他知道,明天,
他将再次踏上那片充满硝烟的战场。
伤兵营的晨光,总是会如期而至,
照亮这片曾经经历过无数生死的地方。
然而,有些兄弟,
却永远地留在了昨天的暮色里,
成为了他心中无法磨灭的记忆。
古之月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缠满绷带的胳膊,
那是昨天战斗留下的痕迹。
他紧咬着牙关,
暗暗发誓:
新的侦察连,
一定要带着那些未完成的使命,
继续奋勇向前。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
天渐渐亮了起来。
护士来换班时,
看到古之月靠在床头,
已经沉沉睡去。
他的手中,还紧紧攥着半张被鲜血染红的名单,
上面的字迹虽然歪歪扭扭,
但却清晰可辨:
孙二狗,河南周口;
赵大虎,辽宁锦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