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目不斜视,自顾自地淡淡说道,“他崇尚知识,但没上过大学,可你们这些高学历却对他俯首听命;我向来认为他对你们应该有非凡手段,但细想之下,竟然不是。”
“这不禁让我想起了戴笠,以前读过一本书,谈到戴笠的用人原则。用他自己的话说——我先给你们官做,如果做不好,我就要把‘官’的上面加一个竹字头,变成‘管’;如果管也不行,那就不客气,把竹字头拿下来,旁边加一个木字变成‘棺’!这种铁血及强硬的手段,使当年军统众人效力时战战兢兢、噤若寒蝉。”
“还有一个鱼鹰政策,他说——饱了的鱼鹰不干活,吃不饱也不能干活,只有饱与不饱之间才能干活;对待部下,不叫他们太有钱,也不能没有钱…….”
安静静地打断了我。
“南哥用人,就完全相反,他待我们如兄弟,没那些狠硬的手段;现在这世道,不一定是心狠手辣、就能做成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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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保持着从容和冷静,弹出指间的烟蒂,冷眼看过来的一辆帕杰罗,目光一凝,向车上人做了个不易察觉的手势。
等车开过,他低头沉思默想一霎,淡然道。
“他不怕弟兄里有人出人头地,反而扶持这些有能力的人发展。这是好事,亦是他的独到之处。不过,这么做的后果,就比较可怕。要知道,人性中免不了贪婪的本性,一旦能有机会来到山脚,就会梦想登临顶峰;不过,顶峰上的位置,却只有一个……”
他凝神停顿,若有所思,“他给了大家前景,让人看到黑暗和穷途末路中的光明……
在遇见他之前,我以为这一生,就会这样,被人踩在脚下,任人驱使,永无自主和自由的权利……
一样是靠打打杀杀的马仔出身,但为何他能脱颖而出?”
“就是这种敢想、敢做的魄力与决断,吸引了我们所有人。
你要知道,巨丰上市是多少人心中神圣的事业,是多少人梦想中的辉煌;
按照我们的初步估算,巨丰控股若能在纽交所上市,按上市首日收盘价计算,持股达81%的南总,身家将超过13亿美金。
到时候,这个企业会靠一贯的凝聚力和人情味,走得更好更前途无量……”
“这种财富的创造速度,任谁也无法想象!可是,他只差一步,就做到了……”
为何,能从安的语气里听出若有似无的惋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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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低头,沉默暗想:是的,他只差一步,就做到了。
他不遗余力地进行黑到白的转变,但这过程对我来说太漫长。
我忍受不了这种凌迟般的速度,因为要眼睁睁看着、感受着他锐利的蜕变,同时却并没有放弃那些令我深恶痛绝的东西。
我审视、凝望他人生的所有经历:
的确,这个人能从容面对生活的各种煎熬与不幸,有很强的自制力,并在荣耀权势面前保持冷静。
但不可避免,他一样陷入了自大的漩涡,是因为这几年的完美发迹,令他放弃了如履薄冰的敬畏,和开放头脑的谦虚,才是当初打天下的武器。
那些人性中最宝贵的东西,往往开始被置之脑后,自以为是的自负,不可一世的狂傲,辉煌到言辞难以形容的天壤之别,造成了对形势错误的判断。
他以为他无所不能,竟忘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的古语箴言;看似淡定平静的心,内里其实有着几分瑟瑟发抖、忐忑不安的恐惧?
他在我面前,是一个完美到毫无缺陷、强大到无懈可击的男人,但这何尝不是一种保护色式的伪装,紧紧地包裹着脆弱易伤、刚脆易折的内里……
林可汗兵临城下,金盛千疮百孔的残局尚不可收拾……
mIRAcLE靠山倒塌,这新的盟友合作又有几分牢固……
难道,这样显而易见的威胁,他都不放在眼里,依旧狂妄自大、桀骜不驯,甚至还轻而易举便动杀机……
难道他是钢铁的身躯,金刚般百摧不灭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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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者,这世上有一种人,起初以蔑视财富的心态,宁静淡泊、万事毫不强求;
一旦得到命运垂青,青风助力、权势之心顿起,以为自己天赋神责,恨不能做了人上之人,还要到达巅峰,从此欲望永无止境……
他是谁?
他究竟是谁?
或许如他所说:只有在那些清净亦心凉如水的场合,他才会在儿时梦境般的出处懵然自醒。
一片有着悠扬笛声的芦苇丛;一处金黄色稻谷历经冬日严寒的草垛;一片清澈得如同世外桃源的角落;那,就能让他回忆起他本来的自我。
而如今,身处夜夜笙歌、物欲横流,诱惑飘如云烟。
绵续十年的情爱痴情,终有一天竟成昨日黄花……
我以为他与人不同,亦认为我与人不同,但岁月流年平淡流逝,终有一天,我会变成一个世俗的女人,而他,会喜新薄幸……
这就是我们身处的世界,诱惑我们真心的外物太多,已掩盖了我们执着热烈的本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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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心里,宁愿他永是十八岁那年遇见的他,凛冽中始终带着对一个女子的垂怜,爱他那句‘你在我眼里,只是一个我爱的女人’;
恋他与我荷塘读书、谈论世事;那样的平静,其实不需要他背后那阳明山大宅,不需他巨丰幕后主宰的身份,只需要,他真的是肯爱我一生的男人,就够了……
但今天,还有多少人,会把成功当成人生增长阅历和见识的财富,当作一个过程,而不是沾沾自喜、满意的结果,又有多少人,能够突破自我人生格局的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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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的稻盛和夫,长达42年的经营生涯中,一举创造了两家世界500强,却在退休时把个人股份全部捐给了员工,自己皈依佛门,转而去追求人生至高无上的幸福。
人生的过程,就是提高心智,从一块拙石变成璞玉,固然是成功,但有谁能从自我的蜕变中,清醒认识到应从中超脱,从而拥有俯瞰尘间的视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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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望高深的夜空,深邃无极,宇宙之中,我为凡人仅可偏安俗世。心底暗暗叹道,可惜……
我的力量真的渺小如斯,什么,都无法改变……
他心高气傲,志向浩如烟海、心事深如幽潭;我小女人的心态,很难与他的宏图大志同步,也很难去理解,去明白……
我只看到眼前令我战栗、誓不能容的罪恶,却不肯放低一点姿态,去同流合污……
一种浓烈的挫败感,暗暗笼罩了我。
我看着安立东,幽幽地开口,“我就是不明白,你为什么对他惟命是从……
每一个人都有自己对与错的判断,都有良知驱使下的权衡,可竟然,连你也如此……”
安听到此语,眸中亮光一闪,“我,在你心里……”
他如有顾虑地停顿,压抑着莫名的一种情绪,轻声地低下头,几乎附在我耳边问。
“我和别人,有不同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