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还抄书？“韩清越拍开泥封，“尝尝新酿的频婆酒。“
“是巧巧的梯田图。“晏陌迟笔锋遒劲，“她想要的水车，该用铁梨木。“
酒香漫过图纸，韩清越忽然瞥见砚台边的血帕。他夺过狼毫：“你不要命了？“
“命数天定。“晏陌迟蘸墨续写，“能助她多改一亩薄田，便不算白活。“
晨鸡破晓时，余巧巧推开书房门。案头整整齐齐码着改良图纸，墨迹未干的批注间，夹着朵干枯的频婆花。韩清越抱着空酒坛酣睡，晏陌迟蜷在藤椅里，苍白的手指仍虚握着笔杆。
元宝的读书声随风飘来：“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晨光穿过窗棂照在案头时，门闩断裂的巨响惊飞檐下麻雀。康婶的笤帚“咣当“砸在青砖上：“哪个杀千刀的。“后半截咒骂卡在喉间，化作一声凄厉的：“巧巧！“
余巧巧冲出门槛时，晨风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晏陌迟仰倒在石阶上，鸦青长衫浸着暗红，唇角蜿蜒的黑血凝成冰凌。她指尖触到他颈侧，脉搏像暴雨中的蛛丝般飘忽。
“去请老郎中！“余巧巧扯下披风裹住晏陌迟，“从后门走。“康婶踉跄着撞开篱笆，发间木簪勾断几缕银丝。
老郎中踹开药箱时，银针在晨光里划出寒芒：“心脉将绝。“他枯枝似的手指捻着金针，“早说过这毒如附骨之疽。“话音未落，康婶的泪珠子已砸在药碾上：“您老快想法子！“
余巧巧跪在脚踏上擦拭血迹，帕子染得比灶膛灰还黑。晏陌迟的手冷得像井底青石，腕间那道旧疤却烫得她眼眶生疼——那是去岁他为护她被柴刀划的。
“都出去候着。“老郎中突然厉喝，“留在这碍手碍脚！“他掀开晏陌迟衣襟，胸口紫黑脉络如毒蛛张网。
日头爬上中天时，药庐飘出艾草苦香。康婶攥着余巧巧冰凉的手：“灶上煨着参汤。“话没说完，老郎中推门而出：“准备后事吧。“
“啪！“康婶的鞋底拍在门框：“您再浑说！“她抖着唇指向屋内，“陌迟方才手指还动了。“
“回光返照。“老郎中往嘴里灌了口烧刀子，“最多撑到酉时。“他浑浊的眼珠映着余巧巧惨白的脸，“丫头，趁现在。“
余巧巧突然抓起案上《齐民要术》，书页哗啦作响：“元宝，把韩掌柜的方案拿来。“她蘸墨批注的狼毫在宣纸上洇出墨团，“康婶，劳您蒸锅南瓜甜汤。“
元宝踮脚往西屋张望：“晏先生他。“
“活着。“余巧巧笔尖不停，“等喝甜汤。“她腕间玉镯磕在砚台上，裂痕恰似晏陌迟胸口的毒纹。
糯米团子在沸水里沉浮时，康婶的眼泪滴进糖罐。元宝举着木勺搅动甜汤，忽然小声说：“去年冬至，先生教我写'生'字。“
余巧巧手一抖，墨迹污了半张纸。她想起晏陌迟握着她手教写字时，掌心薄茧蹭得她发痒。如今那双手正在隔壁渐渐冷却。
日影西斜，老郎中突然拍门：“快来！“余巧巧冲进屋时，晏陌迟正剧烈抽搐，黑血从七窍涌出。她扑过去按住他乱抓的手，腕骨几乎被捏碎。
“让开！“老郎中金针扎入百会穴，“去取我药箱最底层的紫檀盒！“盒中躺着枚猩红药丸，腥气熏得元宝干呕。
晏陌迟咽下药丸的刹那，余巧巧腕间玉镯“咔“地断裂。老郎中瘫坐在脚踏上：“阎王手里抢回半日。“他指着窗外暮色，“有什么话。“
康婶突然拽着元宝往外退：“我们去添柴！“门扉合拢时，余巧巧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晏陌迟眼睫微颤，指尖在她掌心划出个“安“字。
暮色染红窗纸时，小院飘起甜香。余巧巧舀了勺南瓜汤递到晏陌迟唇边，他惨白的唇色映着橙黄汤汁：“好甜。“气音未落，又昏睡过去。
更漏滴到戌时，老郎中突然暴起：“不对！“他扒开晏陌迟眼皮，“这脉象。“余巧巧手中的药碗摔得粉碎，瓷片扎进掌心浑然不觉。
“以毒攻毒。“老郎中狂笑震落梁上积灰，“成了！“他指着晏陌迟胸口的紫纹，“你们看！“
余巧巧凑近细看，毒纹竟褪成淡青。晏陌迟的呼吸渐渐平稳，在月光下恍若新生。
……
暮色漫进西厢房时，药炉腾起袅袅青烟。余巧巧端着漆木托盘立在门边，见老郎中正捏着银针在晏陌迟指尖放血。暗红的血珠坠入瓷碗，惊得灯影乱晃。
“师父。“她轻声唤道。
老郎中手一抖，银针险些扎偏：“脉象如琴弦将崩。“他摩挲着晏陌迟腕间青紫的针眼，“能撑到此刻已是奇迹。“
余巧巧将南瓜粥搁在窗边矮几上。月光漏过窗纸，映得晏陌迟脸色愈发惨白，仿佛新糊的窗纸人儿，风一吹便要散了。
“当真没转机？“她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裙带。
“除非。“老郎中突然拍案，惊得药杵滚落，“他自个儿从阎王殿杀回来！“见余巧巧眸中乍亮又黯，忙补了句：“不过就算醒来，也可能变成活死人——就你说的那个植物人。“
药吊子“咕嘟“冒泡，余巧巧望着榻上人微微起伏的胸膛。去年开春他们嫁接频婆树时，这人还笑着说要酿百坛果酒，如今却连睫毛都不曾颤动。
“师父。“她突然转身，“若真到那步。“
“哎呦我的小祖宗！“老郎中急得跺脚，“方才那些浑话可千万别告诉康婶！上回我说要试新针法，她差点把我药箱扔井里。“
余巧巧忍俊不禁，忽见康婶提着灯笼立在月洞门下。昏黄光影里，妇人鬓角银丝闪着微光，恰似当年背着她冒雨求医的模样。
入夜后，康婶抱着被褥挤进东厢房。余巧巧缩在床内侧笑：“我又不是小娃娃了。“
“你打小怕黑。“康婶掖紧被角，“七岁那年闹旱魃。“
“您顶着破草帽扮钟馗，吓得我直往您怀里钻。“余巧巧枕着康婶的胳膊，“后来才知道哪有什么旱魃，不过是田鼠打洞。“
更漏声声，康婶轻拍被面的节奏渐缓。余巧巧望着帐顶晃动的流苏，忽听身侧传来呓语：“巧巧别怕。娘在这儿。“
她鼻尖一酸，翻身埋进康婶带着艾草香的怀抱。窗外飘来频婆树的沙沙声，恍惚又是幼时无数个雷雨夜，妇人哼着不成调的儿歌哄她入睡。
梆子敲过三更，西厢房突然传来瓷盏碎裂声。余巧巧赤脚冲进屋内，见晏陌迟正蜷在榻边干呕。月光照见他唇角血渍，在地上洇成狰狞的梅。
“别动！“她抄起布巾替他拭汗，却被抓住手腕。晏陌迟指尖冷得像井水，喉间嗬嗬作响：“梯田。图纸在。“
“早画好了。“余巧巧反握住他的手，“韩清越说要在漠北试种。“话未说完，掌心突然一沉。
老郎中提着药箱撞进门时，正见余巧巧跪坐在地。晏陌迟的头枕在她膝头，苍白的脸映着跳动的烛火，唇角竟噙着丝笑。
“脉象。“老郎中三指搭腕，忽然瞪大眼，“奇了！这琴弦。“
余巧巧猛然抬头。
“虽细若游丝，倒是接上了！“老郎中抖着胡子翻找银针，“快！取我的九转还阳丹来！“
晨光熹微时，第一缕阳光爬上嫁接的频婆树。康婶端着药盅推开西厢房门，见余巧巧伏在榻边熟睡，发间还沾着夜露。晏陌迟的手虚搭在她肩头，指尖挂着半截染血的布条。
老郎中蹲在院角捣药，嘴里念念有词：“植物人。倒是值得着书立说。“
元宝的读书声随风飘来：“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孩童捧着竹简跑过田埂，惊起一群啄食的麻雀。远处军营沙地上，新栽的频婆树苗在朝阳中舒展嫩叶，暗红树皮泛着铁器般的光泽。
晨光透过窗纸上的破洞，在炕席上洒下细碎金斑。康婶掖了掖余巧巧的被角：“等陌迟好了，你们。“她突然噤声，指甲掐进掌心——昨夜晏陌迟七窍流血的画面又浮现在眼前。
余巧巧盯着房梁上的蛛网：“他若熬不过去。“话未说完就被康婶捂住嘴：“童言无忌！“老妇人的掌心粗糙温暖，带着灶火气。
鸡鸣三遍时，老郎中推门而入的声响惊醒了浅眠的两人。康婶鞋都未穿好就往外冲：“陌迟他。“话到嘴边又咽下，生怕听见那个字。
“还喘着气。“老郎中瘫坐在门槛上，胡须沾着夜露，“比昨儿多喘了十二个时辰。“他伸出三根手指，“三成胜算。“
余巧巧蹲在灶前添柴的手顿了顿，火星子溅上手背。康婶搅动馄饨汤的竹勺在锅里画圈：“荠菜是陌迟前日挖的。“她突然抹了把眼睛，“这小子就爱往野地里钻。“
老郎中捧着青花碗吸溜馄饨，虾皮在齿间咯吱作响：“要我说，这小子命硬得很。“他筷子指向西屋，“阎王殿前走三遭的主。“
“师父！“余巧巧突然摔了火钳，“您就不能说句吉利话？“灶灰扑簌簌落在裙摆，洇出片片灰斑。
老郎中眯起眼打量徒弟：“脉象如风中残烛。“他蘸着面汤在案板上画了道波浪线，“忽强忽弱，全看造化。“突然笔锋一转，“不过嘛。“
余巧巧攥着抹布的手背青筋凸起：“不过什么？“
“今晨他手指动了三下。“老郎中从袖中摸出银针包，“比昨日多一下。“银针在晨光里折射出冷芒，“午时再行针，或许。“
康婶突然掀帘进来：“药熬好了！“陶罐里的汤药泛着诡异的紫，腥气熏得元宝直捂鼻子。余巧巧舀药的手稳如磐石，药汁却在她腕间玉镯上溅出星点痕迹。
日头爬上中天时，晏陌迟突然剧烈抽搐。余巧巧按着他青筋暴起的手臂，感受到掌心下的肌肉如困兽挣扎。老郎中金针扎入百会穴的瞬间，她看见晏陌迟眼睫颤动如垂死蝶翼。
“成了！“老郎中突然狂笑，银针尾端颤出残影，“毒纹退了！“他扒开晏陌迟衣襟，胸口紫黑脉络已淡成青灰。
康婶的泪珠子砸在药碗里：“老天开眼。“她突然想起什么，从灶王爷画像后摸出个红布包——里头是去岁求的平安符，此刻正贴在晏陌迟枕下。
暮色染红窗纸时，余巧巧伏在案头打盹。梦中晏陌迟握着她的手教写字，狼毫在宣纸上勾出“生“字。突然墨迹化作黑血漫延，惊醒时正对上老郎中探究的目光。
“去歇着。“老头儿往她手里塞了把艾草，“今夜我守着。“艾叶清香混着药苦，余巧巧忽然想起初见那日，晏陌迟就是揣着这把艾草来驱蚊。
五更梆子响时，西屋传来瓷器碎裂声。余巧巧赤着脚冲进去，见晏陌迟正试图撑起身子。月光映着他惨白的脸，唇角却噙着笑：“甜汤。还有么？“
康婶的哭声惊飞檐下宿鸟，老郎中提着酒壶仰天大笑。余巧巧站在门边，看着晏陌迟指尖在药碗边沿画圈——那是他教她认字时惯用的小动作。
晨雾未散，村塾的晨钟照常响起。元宝抱着书袋蹦过门槛，忽然回头：“先生何时能讲课？“余巧巧望着西屋窗纸上晃动的人影：“等他把甜汤喝完。“
暮色浸染窗棂时，檐角铜铃突然叮咚作响。老郎中支棱起耳朵：“这声儿。莫不是海东青？“
余巧巧手中汤匙“当啷“坠地。她猛然想起漠北雪夜，晏陌迟教她吹的西域唿哨。那婉转八音穿云裂石，竟与此刻鹰唳暗合。
“师父慢用！“她提起裙摆冲出院门。晚风掠过嫁接苗圃，惊起满架频婆嫩芽。
灰蓝天幕上盘旋着黑点，倏而俯冲至屋檐高度。海东青铁灰色的翎羽泛着冷光，利爪寒芒如刃。余巧巧将食指抵住下唇，清越哨音刺破暮色。
第一声哨响，巨鹰双翼卷起旋风。
第二声哨响，利爪擦着晒药匾掠过。
第三声哨响，野性气息扑面而来。余巧巧闭眼绷直左臂，袖口猎猎作响间，腕骨传来铁钳般的力道。
“巧巧！“康婶挎着竹篮撞开篱笆门，鲜肉血水滴在草叶上。海东青金瞳骤缩，喉间发出兴奋的咕噜声。
余巧巧颤着手解开鹰爪布条，竹筒滚落掌心刻着狼图腾。她忽地冷笑——难怪那日晏陌迟教哨子时眼神躲闪，原是早算计着让她当信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