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窦家的土坯房里，油灯爆出个灯花。余巧巧将嫁接图谱铺在炕桌上，青布衫袖口沾着墨渍：“在野苹果砧木上嫁接频婆枝条，三年便能挂果。“
戚大嫂攥着旱烟杆的手直抖，烟灰簌簌落在补丁摞补丁的裤腿上：“把两棵树砍巴砍巴接一块？这...这能活？“
“活不活的，试试便知。“余巧巧蘸着茶水在桌面画圈，“好比给娃娃接骨，血脉相通自然。“
“神迹！“韩清越突然暴起，蓝眼睛在灯下灼灼发亮。他越过炕桌抓住余巧巧双肩，青筋暴起的手背惊得老窦家黄狗狂吠：“这是天神赐给西域的恩典！“
“撒手！“戚大嫂的烟杆重重敲在韩清越腕骨上。两个庄稼汉一左一右架住西域青年，粗布衣裳裹着的腱子肉鼓得像小山包。
余巧巧揉着发疼的肩头，发间木簪滑落半截：“韩老板莫不是喝了我家腌菜的卤水？“
“去年大雪封山，我家三千棵频婆树冻死八成。“韩清越挣开束缚，羊皮靴将泥地踏出深坑：“若早知嫁接之法。“他忽然单膝跪地，捧起余巧巧沾着泥点的绣鞋：“请让我做您在西域的弟子！“
满屋哄笑惊得梁上灰扑簌簌往下落。戚大嫂抹着笑出的泪花：“这毛子怕不是戏文看多了？“
余巧巧抽回脚，耳尖红得像檐下晾晒的辣椒串：“嫁接成不成还得看天时，你。“
“我信！“韩清越霍然起身，腰间银铃串叮当乱响。他抓起炕桌上的茶碗一饮而尽：“三年前我在龟兹见过断臂接续的巫医，既人骨可续，树为何不可？“
油灯将众人影子投在斑驳土墙上，晃得像群魔乱舞。老窦吧嗒着旱烟开口：“巧丫头，你就说啥时候动工？“
“开春化冻就嫁接。“余巧巧从褡裢里掏出布包，层层展开是二十根削尖的杨木楔：“先用这些练手，等。“
“我来！“戚大嫂抢过木楔，粗粝指腹摩挲着楔尖：“当年接生骡驹都没怵过，还怕摆弄木头？“
韩清越忽然解下腰间嵌宝匕首，“当啷“掷在炕桌：“此刀淬过雪山寒泉，最利切削。“他转头盯着余巧巧发间摇晃的木簪，喉结滚动：“若姑娘不弃。“
“用不着。“晏陌迟冷冽的嗓音破开夜色。玄色身影倚着门框，掌心躺着把乌木柄嫁接刀：“精铁打的。“
余巧巧惊喜转身，靛蓝裙摆扫落炕沿陶碗：“你何时打的？“
“上月在铁匠铺。“晏陌迟指尖拂过刀身暗纹，朱砂痣在灯火下红得妖异：“按你画的图纸。“
韩清越眯起蓝眼睛，忽然抓起匕首划向自己小臂。血珠尚未渗出，嫁接刀已架在他咽喉。晏陌迟剑眉微挑：“西域人试刀都往肉上招呼？“
“好刀！“韩清越舔去血线，笑得见牙不见眼：“此刀削骨如泥，正合嫁接之用！“
老窦家的黄狗突然冲着院墙狂吠。余巧巧推开木窗，见元宝骑着竹马在晒谷场疯跑，嘴里嚷着“嫁接神功盖世无双“。更远处，七八个半大孩子举着木棍当嫁接刀，将野枣树抽得枝叶纷飞。
“成了！“戚大嫂拍着炕沿大笑：“明儿全村娃娃都得嚷着当接树郎中！“
韩清越摸出羊皮卷铺开，炭笔在频婆图样上疾书：“若在砧木切口抹蜂蜡。“
“用不得。“余巧巧蘸水在桌面画着切口角度：“蜡封气脉，要裹湿苔藓。“
两人头碰头争论时，晏陌迟悄无声息退出堂屋。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指尖还残留着嫁接刀冰凉的触感——就像那日余巧巧教他绘图时，发丝扫过手背的酥痒。
东厢传来康婶哄元宝睡觉的童谣，混着韩清越蹩脚的中原话：“巧巧你看这个V字切口。“
晏陌迟忽然纵身跃上老槐树，惊起栖鸦阵阵。怀里的桃木簪雕了半月，此刻竟觉得粗糙不堪。他望着远处余巧巧映在窗纸上的剪影，将木簪狠狠掷向深井。
“咚“的入水声惊动了巡夜更夫。晏陌迟踏着瓦檐消失在夜色里，靴底碾碎的霜花扑簌簌落进韩清越带来的西域马食槽。
……
暮色中的老槐树在风中沙沙作响，晏陌迟踩着青石板上的苔痕拐过岔道。窦家院墙内飘出烤红薯的焦香，混着韩清越蹩脚的官话：“这嫁接术若用在葡萄藤上。“
“咔！“晏陌迟踩断枯枝的声响惊飞檐上夜枭。他闪身隐入樟树阴影，看着窦家木门“吱呀“敞开。余巧巧裹着杏色夹袄跨出门槛，发间荆钗在月光下泛着冷光。韩清越提着羊皮灯笼紧随其后，琉璃灯罩上映着两人被拉长的影子。
“明日我带你去瞧后山的野橘林！“西域人卷舌音带着雀跃，“若能嫁接成功。“余巧巧的笑声惊起竹林宿鸟：“韩老板这是要把我当长工使唤？“晏陌迟攥紧袖中萤骨香囊，指节泛白。那日余巧巧攀崖采药，掌心被荆棘划出三寸长的血口子，却将这香囊塞给他时说“驱蚊比艾草管用“。
云层吞没最后一丝月光，韩清越忽然举起灯笼：“当心水洼！“暖黄光晕里，余巧巧绣鞋尖堪堪避开泥坑。晏陌迟看着西域人虚扶在她腰后的手，喉间泛起铁锈味——是咬破舌尖的血腥气。
人群散尽时，晏陌迟背靠的老树皮已抠出五道指痕。他望着渐行渐远的灯笼，忽然想起三日前在后山撞见的场景：余巧巧蹲在韩清越的苗圃里，葱白手指捻着嫁接刀，刀刃映着那人碧眼里跳动的火苗。
“晏某何德何能。“夜风卷起这句呢喃，散在稻田此起彼伏的蛙鸣中。他摸着心口那包砭石针——是老郎中昨日新配的，说是能镇三个月的咳疾。
余巧巧哼着小调推开院门时，晏陌迟正盯着廊下晒药匾出神。萤火虫在他肩头明灭，将月白长衫染成青灰色。
“接我却接到药堆里了？“她将灯笼挂在檐角，火光跃动间露出袖口新沾的泥印。晏陌迟目光扫过那抹褐色，想起苗圃里并排摆放的两双木屐。
“饭后消食。“他转身欲走，却被药锄绊了个趔趄。余巧巧“噗嗤“笑出声：“西屋窗台晒着枇杷膏，止咳的。“
堂屋传来元宝拍桌叫嚷：“韩大哥耍赖！说好教我认西域星图！“韩清越掀帘探出头：“巧巧快来！嫁接葡萄的图纸。“话未说完，晏陌迟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余巧巧下意识去拍他后背，却被他侧身避开。月光恰在此时破云而出，照见她悬在半空的手掌——虎口处新结的痂像条蜈蚣。
“当心着凉。“晏陌迟退后两步，皂靴碾碎晒干的紫苏叶，“老郎中配药时最烦添乱。“余巧巧怔怔望着他袖口金线绣的流云纹，那是她上月熬夜补的。针脚歪斜处还留着烛油灼焦的痕迹。
“其实我。“西屋木窗突然洞开，元宝举着骨牌探头：“先生快来！韩大哥要给我们讲火焰山的传说！“韩清越晃着图纸挤到窗边：“巧巧看这个！若是能将野橘与蜜柚。“
晏陌迟转身疾走，靛青衣摆扫翻廊下药筛。余巧巧追了两步，忽听身后“哗啦“乱响——是韩清越失手打翻棋篓，白玉棋子滚落满地。
“明日要早起的。“晏陌迟合上门扉前丢下这句。余巧巧盯着门缝里最后一线月光，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嫁接刀柄上的缠丝——那是韩清越昨日新赠的。
东厢传来老郎中捣药的“咚咚“声，混着元宝追问西域商路的叽喳。晏陌迟和衣躺在冷硬的竹席上，听着隔壁笑语，突然摸出枕下那本《齐民要术》。书页间夹着片枯叶，是余巧巧春日里随手摘的，叶脉间还凝着她指温。
韩清越兴冲冲的嗓音穿透土墙：“若能将嫁接术推广。“晏陌迟猛然合上书卷，惊起梁上灰蛾扑簌簌乱飞。月光移过窗棂时，他借着微光瞥见镜中自己——唇角那抹自嘲的笑，像极了父亲当年拒婚时的神情。
余巧巧叩门声响起时，晏陌迟正往香囊里添新晒的艾草。门缝里递进个粗瓷碗，腾腾热气模糊了来人眉眼：“枇杷膏化水了，趁热喝。“
他接过瓷碗时触到她指尖薄茧，突然想起那日山洪冲垮药田，这双手如何死死攥住悬崖边的老参。滚烫汤汁入喉，烫得眼眶发热。
“韩老板说的嫁接。““能成。“余巧巧声音带着雀跃，“若是将野橘耐旱的根茎。“晏陌迟听着她难得轻快的语调，突然将空碗塞回门缝：“夜深了。“
月光漫过窗台时，他摸到枕畔湿痕。窗外传来元宝梦呓：“西域的葡萄。有南瓜大。“晏陌迟望着梁上悬着的药囊，突然扯断系绳。萤骨草混着艾草纷纷扬扬，在月光里落成一场迟来的雪。
余巧巧将嫁接图样卷起扎好，土炕烧得暖烘烘的，映得她双颊绯红。韩清越盘腿坐在炕沿，羊皮靴底还沾着马厩草屑：“若能在砧木切口涂蜂胶。“
“会闷坏芽眼。“余巧巧用炭笔在草纸上画着剖面图，“得用苇膜裹缠。“她抬眼瞥见青年蓝眼睛里跃动的火光，“西域可有芦苇？“
韩清越正要答话，元宝抱着狸花猫冲进来：“巧巧姐！康奶奶说再不送客，灶膛火都要熄了！“
余巧巧搁下炭笔，靛蓝粗布裙摆扫落炕桌上的松子壳：“韩老板该启程了。“她指了指窗外朦胧月色，“趁着雪停。“
“再留两日！“韩清越突然拽住她袖角，腕间银铃串叮当作响：“我今夜就能拟出合伙文书！“他鼻尖沾着炭灰，倒显出几分西域少年特有的莽撞。
元宝把猫往炕上一撂，叉腰挡在两人中间：“东厢粮垛都叫你睡塌了！昨夜磨牙声震得老鼠都不敢出洞！“
“小元宝——“韩清越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西域奶疙瘩，拿井水镇过。“
“少来这套！“元宝咽着口水后退半步，“昨日的葡萄干还没吃完呢！“
余巧巧忍笑抽出袖角，从炕柜取出包袱：“这是你要的嫁接图谱。“她故意将布包拍得啪啪响：“树苗迟一日运到，契约金扣三成。“
韩清越顿时垮了肩膀，蓝眼睛像蒙了层雾的琉璃：“巧巧你好狠的心。“他哀怨地扯着羊皮袄毛边，“我这就去盯着装车，保准。“
“韩兄。“余巧巧突然正色，“待果园初成，自当扫榻相迎。“她指尖拂过窗台新发的频婆芽苗，“到时还要借重你在西域的商路。“
青年眼底瞬间迸出光彩，腰间弯刀撞得炕桌砰砰响：“我这就回苗圃！“他旋风般卷到门口，忽又折返抱起元宝转圈：“小元宝等着，下回给你带会唱歌的陀螺！“
元宝晕头转向地跌坐草垫，嘴上还硬着：“谁、谁稀罕。“
月色漫过晒药架时，韩清越的马蹄声渐远。余巧巧正要闩门，忽见青年策马折返，玄色大氅在雪地里翻涌如浪。
“差点忘了！“他隔着篱笆抛来个红漆圆筒，水晶片在月光下泛着幽蓝：“给元宝的玩意儿！“
余巧巧接住细看，筒身银箔狮子纹在掌心微微发烫。元宝扒着门缝偷瞄，嘴上嘟囔：“西域人净弄些花哨东西。“
“这叫万花筒。“余巧巧对着油灯转动筒身，七彩琉璃片折射出斑斓光晕：“你对着亮处瞧。“
元宝勉强凑近左眼，忽然“哎呀“一声跌坐在地。碎花被面在他眼中化作漫天星斗，靛蓝棉袄晕染成晚霞，连康婶晾在檐下的辣子都成了金叶子。
“瞧见什么了？“余巧巧忍笑戳他酒窝。
少年涨红着脸蹦起来，攥着万花筒就往东厢跑：“我、我去给迟哥瞧瞧！“
晏陌迟正在磨嫁接刀，寒铁映出窗外人影晃动。元宝撞开门时，他指尖轻弹，刀尖精准扎进门框：“亥时了。“
“迟哥快看！“元宝将万花筒怼到他眼前，“里头藏着瑶池仙境呢！“
青年蹙眉后仰，朱砂痣在烛火下红得妖异。水晶片折射的光斑掠过他眉峰，恍惚间似有金戈铁马在幻象中奔腾。
“小孩子玩意。“他拔出短刀归鞘，“明日卯时练拳。“
元宝吐舌溜走前，偷偷将万花筒搁在晏陌迟枕边。夜半风起时，青年鬼使神差举起圆筒——七彩流光中，他看见余巧巧嫁接果枝的侧影，鬓角粘着片嫩绿芽叶。
西厢传来康婶起夜的脚步声。晏陌迟猛然扣下万花筒，指尖拂过筒身的狮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