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呸！”少女跺脚踩碎枯枝，“你这人说话总带三分丧气！”
老郎中突然驻足。
药庐檐下晒着的三七随风轻晃，在青砖上投出细碎光影。
“敢问先生...”晏陌迟的锦靴碾过飘落的忍冬花，“此方胜算几何？”
“约莫五成。”老人掀起药炉盖子，腾起的白雾模糊了皱纹。
余巧巧惊得松开药篓，晒干的益母草撒了满地：“可您方才在将军面前...”
“同是鼠疫，弘治三年发于肺，正德元年攻于心。”晏陌迟拈起窗棂上未化的霜花，“此番病邪走肝经，太医院那帮庸才自然束手无策。”
药吊子里翻涌的褐汁泛起细密泡沫，老郎中添了把艾绒：“若能撑到五更天就好了。”
“先生尽管施为。”晏陌迟袖中滑出半块龙纹玉珏，“无论成败，在下自有脱身之法。”
余巧巧偏头打量这个总倚着药柜咳血的病弱公子，忽觉他眸中暗芒竟比梅成功的刀锋更冷。
正要开口，却见那人转身倚住老桑树，似笑非笑地睨过来：“余姑娘若肯少叹些气，届时或可捎你一程。”
“那敢情好！”余巧巧叉腰，露出虎牙，“我这就给公子晒陈皮去！”
……
回到山腰小屋时，晏陌迟和老郎中在外间草草寻了处避风角落，裹着旧棉袍和衣而卧。
寒露沾襟的深夜，屋檐下断续传来几声鹧鸪啼鸣。
天光未破晓，余巧巧被外间窸窣声惊醒。推门望去，老郎中正佝偻着背在药柜前翻找，霜白鬓角被晨露浸得微湿。
“师父，”她拢紧衣襟轻唤，“可是忧心那位病患，整宿不曾合眼？”
老郎中转身时，腰间的药葫芦碰在案角发出清脆声响。“来得正好，替为师瞧瞧顶格木架上，可有个朱漆锦盒？”
余巧巧摸出火折子点亮铜盏油灯，昏黄的光晕里，只见积灰的榆木架顶端正摆着个暗红漆盒。她踮起脚尖取下时，尘絮飞扬，惊得她偏头连打三个喷嚏。
“自老夫在此落脚，这物件便未曾动过。”老郎中接过漆盒，苍老指节抚过斑驳纹路。褪色的缠枝莲纹间，铜锁扣已生出点点绿锈。
余巧巧揉着发痒的鼻尖凑近，“这般珍藏，莫不是失传的《千金翼方》残卷？或是南海鲛人泪炼的奇药？”
“自己瞧便是。”老郎中轻笑启锁，盒中乌绒衬布上卧着块拳头大小的黑石。石面乌沉如墨，触手生寒，细看竟无半分玉石该有的温润光泽。
“可是玄石？”晏陌迟沙哑嗓音自阴影处传来。少年仍蜷在草席上，鸦青长发散落肩头，唯独那双凤目清明如星，直直盯着老郎中掌中之物。
老郎中颔首道：“正是此物。”
玄石乃天生地养之灵物，虽列药材却极难炮制。此刻他指腹摩挲着凹凸石纹，忆起当年在终南山采药时，曾见前辈以银刀刮取石粉，辅以晨露调药。
余巧巧借着灯火细观，仍不解其妙：“这般顽石，当真能入药？”
“此物性极寒，清热凉血之效胜过寻常药材百倍。”老郎中取出随身银刀轻叩石面，竟发出金玉相击之声，“然其药性霸道，若用量不慎，反成穿肠毒药。”
晏陌迟闻言支起身子。他记得太医院那方玄石不过鸽卵大小，被珍藏在九重金匮中。眼前这块玄石隐有暗纹流转，显非凡品。
东方既白，晨雾漫进窗棂。老郎中裹紧蓑衣道：“章四家后生或可用寻常方剂，但村中老弱妇孺体虚气弱，需以此石为引。”
余巧巧会意点头，将药箱里三层油纸备好。
玄石入药需磨粉作引，指甲盖大小的石屑便够百人份量。她忽然想起昨夜替病患擦身时，那汉子脖颈处鼓胀的紫黑淋巴，指尖不由攥紧药箱系带。
行至章四家门前，两个守夜人正倚着门框打盹。老郎中竹杖叩地声惊得他们跳将起来，待看清来人，忙不迭退到五步开外，用衣袖紧捂口鼻。
锁链刚卸，院里突然传来杂沓脚步声。
章家老少七口人竟相携奔出，三个垂髫小儿跑在最前头，赤脚踩着露水湿滑的石板路。
“退热了！二叔能喝粥了！”孩童们挥着枯枝当剑舞，惊飞檐下一群麻雀。
章大嫂喜极而泣，攥着余巧巧的袖口连声道：“昨夜三更天，小叔子突然嚷着肚饿。照您嘱咐的，只给喂了半碗盐粥，现下都能倚着被褥说笑了！”
老郎中眼底泛起欣慰，药箱里的玄石却蓦地沉了几分。
他拄杖往厢房去时，晨光正掠过屋檐脊兽，在青砖地上投下细长阴影。
两个守门人呆立门边，半晌突然对望一眼。其中年轻的那个猛地扯下蒙面布巾，露出满脸通红：“能治？当真能治？”
余巧巧倚着斑驳的门框，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口补丁。
“劳烦二位大哥跑趟腿。”她将竹篮里的热汤面往前推了推，“四叔家二小子退了热，也好让乡亲们松快松快。”
粗瓷碗磕在青石板的脆响惊飞了檐下麻雀。
两个汉子抹着嘴狂奔而去，靛蓝短打在薄雾中翻卷如浪。不过半盏茶功夫，村东老槐树下的铜锣“铛”地震响，章有福趿拉着草鞋冲出门时，左脚的绑腿还松垮垮拖在地上。
“退热了！章四家的崽子退热了！”
这声嘶吼像火星溅进油锅，沉寂多日的麻瓜村骤然沸腾。章有福跌跌撞撞撞开柴扉，正撞见老郎中在檐下捣药。
晨光透过竹筛落在老人霜白的鬓角，筛得那些沟壑纵横的皱纹都泛着金。
“祖宗保佑......”章有福膝盖一软就要往下跪，被老郎中稳稳托住胳膊。药杵撞击石臼的咚咚声里，混进了村长江南口音的呜咽。
村口老柳树下，晏陌迟将最后一张药方压在青石板上。墨迹未干的宣纸被晨风吹得哗啦作响，余巧巧拎着竹篮过来时，正瞧见梅成功捧着那叠方子，粗粝的手指抚过“苍术三钱”的字迹，战甲鳞片碰得叮当乱响。
“这灭鼠的饵料......”梅成功突然抬头，眼底精光乍现，“当真是余姑娘想的法子？”
余巧巧将还冒着热气的菜团子塞进晏陌迟手里，垂眸道：“不过是在灶房逮耗子逮出的经验。”
腕间旧银镯碰着竹篮，惊得柳枝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