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正点,齐司延来了凤仪宫。
江元音一如往常地屏退左右,和齐司延单独相处。
两人一会面,默契地打量着彼此。
齐司延:“御医怎么说?”
江元音:“瑜贵妃认了吗?”
两人又是同时开了口。
江元音拉着齐司延往暖榻上去,知道他最是忧心自己的身子状况,率先回应道:“回来就沐浴更衣了,御医看过了,说没甚大碍,也喝过驱寒暖身的汤药了,未着凉染上风寒。”
两人在暖榻坐定,她满眼期待,再次重复地问:“瑜贵妃认了吗?”
只要知晓这个答案,结果也就分明了。
如果李彦成要护,瑜贵妃是咬死不认。
如果李彦成不护,瑜贵妃就不得不认。
齐司延不语,眉宇之间有些许叹惋的难色。
望着她眼眸里的期待,欲言又止,似是不知从何说起。
江元音的心往下坠落,只能连声发问道:“侯爷不是已经抓到刺客了吗?在哪抓的?那刺客是谁的人?刺客招供了吗?”
她紧声问出了最关键在意的点:“侯爷,可找出真相,还太子清白了?”
齐司延不答反问:“阿音为何突然同太子这般亲近了?”
他虽日日都被李彦成留下谈事,但离宫前都会来和她见上一面。
犹记得今日以前,她对李昀璟的态度还是,他讨厌她,向李彦成戳破了她的身世,想要她死。
“因为我先前在玄天殿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江元音回道:“我跌落湖中,是他不顾一切地救我。”
她重声道:“侯爷,我觉得先前是我误会他了,他没有想我死,或许他戳破我身世之事,是我猜错了,又或者另有隐情。”
“而且我肯定这件事就是瑜贵妃主使的,李澜无论是在树上的反应,还是在妃嫔以及皇上面前的反应,都说明他早就有所准备。”
为了验证自己所言,她又将李澜在树上的细节,以及湖边冰块的厚度不一,同齐司延一一说了一遍。
她认真表态道:“不管我跟太子能不能合得来,我都不愿意成为瑜贵妃争夺皇权的棋子。”
“阿音,”齐司延拉过她的手,叹息道:“我需得告诉你,审案结果非你所愿。”
“皇上要护瑜贵妃与李澜?”江元音脱口而出,“皇上是不是将此案压下来了,让太子息事宁人,不要再追究了?”
齐司延摇头,不兜圈子地直言道:“那刺客的身份,乃是东宫的近卫,所以身手了得,能轻易出入东宫‘行刺’,将太子引至湖边,扔你下湖,趁太子跳湖救你时逃走。”
“东宫近卫?”江元音拧眉,有些凝重,却不意外,“是瑜贵妃安插在东宫的,所以咬死是太子的计谋,与瑜贵妃无关?而皇上信了,认为一切是太子主使?”
在皇权争斗下,什么阴谋诡计都变得习以为常。
李澜有李彦成的青睐,瑜贵妃自然想要搏一搏这储君之位。
她如今是后宫之首,李昀璟一无母后庇护,二不受李彦成的待见,她要买通东宫近卫不是不可能。
毕竟,即便许清等人再拥护李昀璟,他的手也难以伸进后宫来。
“只说对了一部分,”齐司延轻轻摩挲着江元音的手,安抚着她的情绪:“你先听我说完。”
江元音颔首,安静倾听,不再出声打断。
齐司延接着道:“我领了禁卫军,不出半个时辰便找到了刺客,或者说,是他自投罗网,主动露面的。”
“我将他带至皇上面前,三两句审问,他便悉数招了。”
“如你猜测的那般,他的确咬死,一切都是太子指使,是太子提前派人融了湖边那块冰,是太子让他演一出有人行刺东宫的戏码,然后去到湖边将你推入湖中,借以跳湖救你洗脱嫌疑,再将罪责嫁祸给举办赏梅宴,在湖边为你折梅枝的六皇子身上。”
“以此来离间你与六皇子李澜,让你受太子之恩,承东宫之情。”
江元音听笑了,“这种漏洞百出的供词,皇上也相信?”
“太子就算想打这个主意,他怎么会知道李澜要在湖边帮我折梅枝,如何提前安排人去湖边融冰?除非是和李澜串通,但他既要‘害’李澜,李澜又怎么会和他串通?”
“便是这些都不作数,难道我本人的说辞也不作数?”
“他这样偏袒瑜贵妃母子,明日早朝一定会有言官谏言的。”
她纷愤愤不平,气得不轻,末了直直地看着齐司延:“这些侯爷肯定能看分明,也应当有法子审出真相,让那刺客道出实情才是。”
她从不质疑齐司延的能力,他都能在云鹤观后山建立暗室,来审人办事,要戳破这么显而易见的谎言,不是很轻松的事吗?
“阿音,”齐司延简明扼要道:“幕后主使不是瑜贵妃。”
江元音呼吸一滞。
能使唤瑜贵妃母子,让李澜在漏洞百出的构陷李昀璟时,毫不心虚,底气十足。
能让齐司延面对此案,一脸难色。
幕后主使是谁,显而易见。
她声音干涩,哑声道:“是他……?”
齐司延点头:“是他。”
江元音脑海里所有的线索都串联了。
她留宿凤仪宫的第二日,那日用过午膳后,李彦成单独留下了瑜贵妃母子。
想必是那个时候,便在计划筹谋此事。
因此,她开始陆陆续续在登门看望她的妃嫔口中,听到初六赏梅宴的事。
铺垫了多日,她在今天收到邀约时,就不会太过提防质疑。
而李彦成日日找齐司延谈事,说的多半是八月秋考的事,半点没提及今日之事。
那是知晓,齐司延若得知他要以她为棋,一定会阻止。
在她与李昀璟去奏请他彻查刺客时,他轻描淡写交予齐司延去办。
这样,在今日过后,李昀璟会和齐司延结下梁子,再无结盟的可能。
江元音后知后觉感到刺骨的凉意,比她先前泡在湖水里,还要冷。
她从未高估过自己在李彦成心中的位置,也知道他对她的“小恩小惠”,全部都是有条件的。
一旦她的言行与他相悖,触及他的利益,他就会变脸。
可他何至于对一个养在身边长大的,他心爱之人所出的皇子,这般算计?
他真的深爱许令仪吗?
他爱的只有他自己吧。
江元音先前的愤怒不平,被浇灭。
她好似又重新穿上了那件被湖水浸透的衣服,厚重而冰冷,让她只能无力地发问:“所以他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有个正当的由头,罢黜太子,改立储君?”
若真是如此,从某种角度而言,也是好事。
她记得上辈子,李昀璟是死在李承烨的手里。
被下令用乱石砸死,受尽折磨,死状惨烈。
这“太子”之位是是非之位,他就此不当太子了,也挺好。
齐司延回道:“这正是他想让大家以为的。”
他徐声道:“他如此兴师动众,便是要让许清等太子党羽,认为他有意更换储君,改立六皇子李澜为太子。”
“许是因为珩王的‘背叛’,加重了他的猜忌与不安,所以想要加速将世家权贵铲除。”
“他都已经计划到八月秋考,来培养一批寒门子弟,顶替世家权贵的官职,自然要在这之前,清朝野来为寒门子弟腾位置。”
“在许昌安被处死后,许清等重臣行事越发的谨慎,他便是想要对付他们,也一时无从下手。”
江元音恍然,顺势猜测分析道:“所以他唱这么一出,目的是想刺激许清等太子党,为保住太子,而对李澜下手,这样,他便师出有名,有了正式收拾许清等人的理由?”
“嗯。”
“他就不怕李澜身处险境,真的遭了意外吗?”
问出后,她嘲讽扬唇,自问自答:“他巴不得吧,李澜越危险,他能给许清等人安的罪名就越大。”
哪怕从未对李彦成的人性抱过期待,在看到这样丑陋的面目与真相时,还是会唏嘘。
江元音也知道,以她和齐司延的立场,此事并不是坏事。
李彦成处心积虑要铲除世家,他们只需要看戏,等着坐收渔翁之利便好。
可脑海里,不住地浮现李昀璟那双执拗的眼。
十二岁的他,眸光比十四岁的阿粟,还要来得阴沉。
江元音心口有些酸涩,开口问道:“那他是怎么处置太子的?”
齐司延稍有些犹豫,轻声道:“杖责二十,禁足东宫。”
他将她揽入怀抱,温声安抚道:“我知你于心不忍,但是阿音,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你在本就对太子有误解的情况下,还能明辨是非,替他作证,这已远胜常人。”
“只是在这宫中,真相从来不是第一位,你我要成大业,很多事的因果便不能介入。”
“不能救无辜之人不是错,只要能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无愧天地,便不用自责。”
他下巴轻蹭她的额头,声音温柔似哄:“是我不好,今日让阿音受冷受委屈了,这宫中也住够了,我今日便接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