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下人得了吩咐,应声去了。
书房灯火通明,阿史父子在书房叙话,说话间,房门敲响,知道人来了。
“进来。”阿史鹞说道。
门开处,就见自家女儿微垂着颈缓缓走了进来。
走到书房正中,细着声儿,音调不同于平时的清亮,说道:“见过父亲,见过兄长。”
阿史苓屈膝施礼时,阿史勒起身颔首,算是厮见过。
“今日一切都好?”阿史鹞问道。
阿史苓“嗯”了一声。
阿史鹞一听,火气又蹿了上来:“什么规矩,好好答话。”
“一切都好,没什么不好的。”阿史苓说道。
阿史鹞听说如此,点了点头,又问:“梁妃殿下今朝游玩,可感欢愉?可曾尽兴而归?”说罢,见自家女儿一直缩着肩,耷拉着脑袋,不悦道:“你总耷拉个头做什么,乞乞缩缩的,教习们从前是这样教你行止的?”
一语毕,见女儿仍垂首立在那里,心感异样,说道:“把你的脑瓜子抬起来。”
阿史苓头往里一缩,绞了绞手指,禀着缩头也是一刀,伸头也是一刀,在明晃晃的光中抬起头。
阿史勒在旁边先是觑着眼,然后脖子猛地一探,最后干脆起身,往前大走了几步。
只见他小妹那眼角、那嘴角,还有脸颊上,那是脏污?一定是脏污!不可能是别的,怎么可能是别的呢,出去玩一趟,不会弄一身伤回来,不会的。
这要真是伤,那意味着什么?
阿史勒仍是不愿相信,而上首的阿史鹞艰难地伸出胳膊,虚空点了点:“又闯祸了?啊?你说话!”
阿史苓被她父亲喝得一激灵,想岔开话,遂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父亲可知晓一个叫崔学士的?”
阿史鹞蹙起眉头,说道:“崔学士是新进的重臣,如今大王跟前的新贵,你问他做什么?”
阿史苓吞吐道:“这个……重臣是有多重?”
“这是问的什么话?崔致远蒙受王恩,得王青眼,自然不是一般朝臣可比,可绕过左右大臣,直向大王谏言,起草诏令、密件,参与整个夷越政务,你说他有多重?!”
说及此,阿史鹞感觉到不对,他一个女儿家从不关心政务,怎么突然问起崔致远这一号人。
“你这伤是他弄的?”阿史鹞紧声问道,问过后又觉不对,崔致远那人他是见过,一介黑瘦书生,虽说样貌不俊,却是个礼数周全之人。
是以,阿史鹞接着反问:“你把他伤了?”
阿史苓讪笑一声:“也没伤到,就是把他衣服划拉破了。”
阿史父子二人一听,就知道绝不是划破衣服这样简单,怎么划破的?为什么划破?划破之后呢,她又把人家怎样了?这都是问题。
不过当下,他们不关心这个,他们发现她在刻意逃避一个问题,有意岔开话。
阿史勒是了解自家小妹的,走到她身边,先在她脸上溜了一眼,凉了的心又是一凉,仍是抱着一丝祈愿,问道:“梁妃殿下没伤到罢?”
阿史苓抬起头,望着她阿兄,摇了摇头。
阿史勒见她摇头,松下一口气,刚准备对他父亲宽慰几句,就听阿史苓说道:“念念姐挨了一拳头。”
“挨……挨了一拳头?”阿史勒怕自己听错,又复问一遍,“一拳头?”
阿史苓“嗯”了一声。
“那你刚才摇什么头?”
“阿兄刚才问我‘梁妃没伤到罢’我摇头的意思是……不,她伤到了。”阿史苓说道。
阿史勒听罢,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
阿史鹞闭眼抚额,一只手紧握成拳,搁在桌案上,真真是个闯祸精呐!他还指望她给他挣点荣光回来,好让君王知道他阿史家的忠诚,结果荣光没挣到,出去一趟,得罪了两位大人物。
大王会怎么想,这不凭白恶心他么!这样一个投诚王权的机会,没了!不仅没了,只怕还要降罪。
阿史鹞到底是家主,很快从懊丧中缓回神,只见他一言不发地站起来,指着自家女儿,说道:“你把事情经过讲一遍。”
阿史苓见父亲没有责打她的意思,便把今日在聚宝阁的经过讲了出来。
聚宝阁那是什么地方,京都中无人不知,东市最大的女子赌坊。所有的荒唐事在梁妃挨了一拳头面前都显得无足轻重了。
阿史鹞对长子阿史勒说道:“准备一下,随我去王庭。”
阿史勒点头应下,知道父亲这是携他亲自去王庭请罪,指望大王看在他们诚心赔罪的份上网开一面。
阿史苓见父兄如此,说道:“念念姐说不声张,把今日的事情隐下来,她不计较的。”
“梁妃不计较,不代表大王不追究,你还准备隐下来,这事能隐么?你可知晓后果?!小妹,你也该知事了。”阿史勒严词道。
阿史苓眨了眨眼,以前她做错了事,兄长会替她在父亲面前遮掩,若她受到父亲训诫,兄长还会为她讲情,从未如今日这样疾言厉色。
反倒是平日对她严厉的父亲,一句重话也没有,这一反常,叫她意识到此事一定很严重了。
“我同父兄一起去王庭……”
阿史苓话未说完,阿史鹞朝外吩咐了一声:“把她带下去。”
丫鬟们进来,阿史苓不得不回了自己的院子。
阿史父子出了府邸,登上马车,只听得一声驾喝,车马驰向王庭而去,到了王庭前,阿史勒先下马车,走到另一侧,将他父亲搀扶下车。
阿史勒上前,递了进宫牙牌,值守亲卫勘合后,放行。
阿史鹞深吸一口气步入王庭,阿史勒随在他父亲身后,待二人走到丹墀下,头身上洇染夜雾,带着潮气,当值的宫奴见了他二人,躬身上前询问,然后转身报知大宫监。
过了好一会儿,丹增从内廷转出来,上前同阿史鹞、阿史勒厮见过礼。
“阿史大人,大王同王妃已就寝了,回罢。”
阿史鹞问道:“梁妃殿下她人可还好?”
丹增面上挂着客气,说道:“这个老奴却是不知晓了。”
正说着,远处拐出一行人,行色匆匆地朝这边行来。
远时看不太清,近前才识出,是几人抬着一兜子,兜子上好像还躺着一人,从阿史父子身边经过时,看清楚了,那上面躺着的不是别人,正是亲卫首领,阿多图,光线暗,他们看不清他,却嗅到一股很浓的血腥气。
直到一行人走出好远,那阵血气仍萦绕在鼻下。
“这是……”阿史勒问道。
“阿多图大人犯了错,大王略施惩戒。”丹增看向对面的阿史鹞,说道,“大人若有要事,等明日罢。”
“扰了宫监宴息,老臣就在这里静候大王,向王请罪。”阿史鹞说着撩开衣摆,跪于阶陛之下,阿史勒随之撩衣跪下。
丹增见了,不再言语,转身退了下去。
第二日一大早,众臣冠冕进入王庭,就见两人跪于长阶下。
先走过来的是同为上姓的罗家家主。
“阿史大人,你这是怎的了?”罗家主惊声问道,可那语调里透着幸灾乐祸。
阿史父子并不回话。
罗家主“嗳——”了一声,又道:“你也一大把年纪的人,怎的还改不了年轻时的轻狂,这又是犯了什么事?”
阿史鹞横了罗家主一眼,冷笑一声:“老罗子,你少在我跟前得意,有你哭的时候。”
“哭不哭我不知道,这会儿嘛……我就只想笑。”罗家主说罢,仰头大笑着走了。
没过一会儿,朵家家主朵尔罕走来,似笑非笑地看了一会儿,说道:“阿史大人这是唱哪儿出?”
阿史鹞同罗家主还说得上两句,对朵尔罕那是一句话也不愿说,两人年轻时就是死对头。
“莫非这是马屁拍蹄子上了?”朵尔罕讥讽道。
阿史鹞仍是冷着脸,不语。
朵尔罕顿感没脸,气得甩袖而去。
朝臣们陆陆续续上了长阶,进了大殿。
阿史勒先是看了他父亲一眼,他的两个膝盖已经失了知觉,腰僵涩得不能动弹,心道,如果这次无事,他得回去躺一宿,躺一宿怕是不够,还得让妻子给他揉一揉。
不过前提得大王饶恕他们阿史家的罪责。
乱想间,又瞥见身侧的父亲,身子虽不像年轻人那样劲挺,可脊仍是直的,精神看起来也比他强上许多。
余光中,一袭朱红在宫人的随簇下远远行来,还伴着环佩叮当之声,当下心中一凛,收起浮浅的心神。
待那朱红锦袍近了,近到跟前,半刻不停地从他们身边经过,拾级而上,阿史勒就听他父亲高喊一声,伏地顿首,说道:“老臣有罪,特请大王赐罪。”
朱红的衣摆在风中卷起,停在阿史父子面前,年轻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阿史大人何罪?”
阿史鹞高声道:“罪一、老臣训诲失当,小女行止悖逆,致其言行无状,不知轻重,未能护持梁妃殿下玉体周全,叫游闲伤了殿下,此罪当万死,罪二、事发后,孽女妄图隐匿罪责,逃避惩戒,更属罪加一等,此皆老臣督教不严之过,请大王降罪于臣。”
说罢,对面没了声音,只有那朱红锦袍在风中鼓裂,还有一捻捻清脆的环佩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