鞠义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那副属于“王建成”的、带着几分矜持与威严的面具，依旧戴得天衣无缝。
但他的内心，却在这一瞬间，闪过了无数个念头。
出乎预料了。
按照辛弃疾和锦衣卫提供的情报，王坤此人虽然治军严谨，但生性多疑，尤其是在经历了连番挫败和断绝音讯之后，他的内心早已是惊弓之鸟。
在这种情况下，他见到自己这个“雪中送炭”的援军主将，理应是立刻召见，抚慰军心才对。
可他，却下达了这样一道看似谨慎，实则充满了疏离与戒备的命令。
是王坤本人依旧保持着警惕？还是他麾下，有第二个像宋然那样的硬骨头，在他耳边进了谗言？
鞠义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眼前这个满脸堆笑，眼神中却闪烁着一丝精明与警惕的后将军孙贺。
或许，问题就出在这个人身上。
更重要的是，孤身一人……
这意味着，他将彻底脱离自己麾下那五千精锐的保护，独自一人，走进一个拥有数万敌军的、真正的龙潭虎穴。
他所依仗的，将不再是锋利的兵刃和悍不畏死的士卒，而是他自己——他的胆魄，他的智谋，以及他对“王建成”这个身份，那并不算完美的伪装。
中军大营里，到底有多少人认识真正的王建成？
又有谁，能从他的言谈举止，甚至是走路的姿态中，看出破绽？
一旦身份暴露，他将面对的，是数万愤怒敌军的乱刀分尸。而他身后的五千弟兄，也将瞬间从一支“奇兵”，变成一支被堵死在瓮城里的……孤军。
风险，太大了。
大到足以让任何一个正常的将领，在这一刻选择后退。
鞠义能清晰地感觉到，身后那几名扮演着他“亲兵”的先登队率，呼吸声，都变得粗重了几分。他们的手，已经下意识地，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之上。那几道投向他的目光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担忧。
鞠义的心，在这一刻，沉了下去。
但他知道，自己没有退路。
从他率领这支孤军，踏上这条废弃古道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将自己的脑袋，别在了裤腰带上。
棋局已经进行到了最关键的一步，他就是那枚已经渡过楚河汉界的“卒”，只能前进，不能后退。
开弓，没有回头箭。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短短数个呼吸之间，鞠义的心中，已经完成了这场天人交战。
他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所有的波澜尽数敛去，重新恢复了古井无波的平静。
他看着孙贺，脸上重新挤出了那种属于“王建成”的、带着几分豪爽与不以为意的笑容。
他反手拍了拍孙贺按在自己手臂上的手，大笑道：“孙将军说的是！王帅军令，我等自然要遵从！既是如此，那我便独自一人，随将军去面见王帅！”
说着，他便干脆利落地翻身下马，将手中的缰绳，随意地丢给了身旁的“亲兵”。
他甚至没有再看那些心腹一眼，只是对着他们，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都还愣着干什么？没听到孙将军的话吗？还不快跟着军需官，把粮食都给老子卸了！一个个杵在这儿，等着我请你们吃饭吗？”
那几名先登队率闻言，立刻“惶恐”地低下了头，躬身应是，牵着马，跟随着那些早已等候在一旁的军需官，向着粮仓的方向走去。
孙贺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看到鞠义如此“配合”，他脸上的笑容愈发真诚，那最后一丝警惕，也彻底烟消云散。
在他看来，眼前这位王建成将军，虽然是祁都督心腹，却也不过是个头脑简单的武夫罢了，倒是比想象中更好相处。
“哈哈哈！王将军快人快语，果然是爽快人！”
孙贺大笑着，极为自然地走上前，一把揽住鞠义的肩膀，那姿态，亲热得仿佛两人真是多年的至交好友。
“走！王将军，我带你去见王帅！这边请！”
……
通往中军帅帐的道路，比鞠义想象的要长。
道路的两旁，到处都是三五成群，席地而坐的北玄士兵。他们的脸上，依旧带着那种菜色的蜡黄，但眼神，却因为“援军”和“粮草”的到来，而重新燃起了一丝希望。
他们看着孙贺将军，亲热地揽着那位风尘仆仆的“王建成”将军，从他们面前走过，都下意识地站起身，投来敬畏而感激的目光。
“那……那就是从徐州来的王建成将军吗？”
“错不了！你看孙将军那亲热劲儿！肯定是了！”
“太好了！咱们有救了！有粮食了！”
窃窃私语声，不断地从道路两旁传来。
孙贺听着这些议论，脸上的笑容愈发得意，他揽着鞠义的手臂，也更用力了几分，仿佛是在向所有人炫耀，自己与这位“援军主将”的亲密关系。
“王将军，你可别见笑。”孙贺一边走，一边压低了声音，对着鞠义感叹道，“咱们这些人，可真是从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啊。”
“哦？此话怎讲？”鞠义不动声色地问道。
“唉！”孙贺重重地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丝后怕，“你是不知道，咱们刚来这南境的时候，那叫一个气势如虹！我跟你说，就咱们脚下这座岳麓山，要不是王帅他老人家谨慎，怕是三天之内，就给我们踏平了！”
他话锋一转，语气中带上了几分怨气。
“可谁能想到，这南蛮子邪乎得很！那妖法，防不胜防！咱们折了几阵之后，王帅便下令固守。这一守，就是一个多月啊！”
“这一个月，咱们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跟中路、西路的大军，也断了联系。军中断粮，人心惶惶，那日子，真不是人过的！”
孙贺说着，又看了一眼鞠义，眼神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羡慕。
“说起来，还是你们徐州好啊！我这次随军南征，有幸路过，那叫一个繁华！车水马龙，绫罗绸缎，遍地都是钱庄和酒楼！哪像我们，天天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跟一群南蛮子拼死拼活！”
“你们倒好，舒舒服服地待在后方，吃香的喝辣的。啧啧，真是羡煞旁人啊！”
鞠义听着他的抱怨，只是淡淡一笑。
“孙将军说笑了。徐州虽好，却也只是后方。我等武将，真正的功勋，终究还是要在这沙场之上，一刀一枪地拼出来。”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自己从锦衣卫那里听来的，关于徐州的一些风土人情、奇闻异事，不着痕迹地，与孙贺闲聊起来。
孙贺听得是津津有味，对鞠义的“徐州人”身份，再无半分怀疑。
两人就这么勾肩搭背，一路走，一路聊，很快便来到了中军帅帐的范围。
这里的守卫，明显比外围要森严得多。一队队身披重甲的亲兵，手持利刃，目光锐利地注视着每一个靠近的人。
看到孙贺带着鞠义前来，为首的一名亲兵都尉立刻上前，拦住了去路。
“孙将军，王帅有令，任何人不得擅自带外人，进入帅帐百步之内。”
“放肆！”孙贺立刻把脸一板，“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了！这位，是奉了祁都督之命，前来支援我们的王建成将军！是自己人！”
那都尉看了鞠义一眼，依旧不为所动。
“末将只认军令。”
就在气氛有些僵持之际，帐内，传来了一个苍老而疲惫的声音。
“让他……让他一个人进来。”
是王坤。
孙贺脸上立刻露出了得意的神色，他对着那都尉冷哼一声，随即又换上笑脸，拍了拍鞠义的肩膀。
“王将军，请吧。”
他小声地，凑到鞠义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
“王将军，咱们也算是一见如故。等此战过后，兄弟我想调去徐州，谋个清闲的差事。届时，还望王将军，能在祁振都督面前，为我美言几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