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敏跟着引路的小太监小福子往凤梧宫方向走。
路上小福子格外活络,嘴就没停过:“柳公公,您可算是出来了!您不在这些时候,二殿下可没少念叨,昨儿还问起您常调的那种香呢。”
听到这话,柳敏脸上那层惯常的、像是焊上去的得体浅笑,几不可察地松动了一瞬,眼底似乎有极淡的什么东西掠过,快得抓不住。
他侧首看了小福子一眼,嘴角的弧度真切了那么一分。
小福子见状,说得更起劲了,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点分享秘辛的兴奋:“您可不知道,昨儿晚上,二殿下一听您被带走了,风风火火就往东宫跑,好些人都瞧见了!虽说……虽说后来是得了太子殿下一顿训,”他眨眨眼,语气里添上几分恰到好处的渲染与同情,“可咱们殿下为了您能出来,硬生生在那儿挨了一个时辰呢!回来时眼睛都有些红。”
这话里的水分,柳敏心里自然有数。
底下人说话,三分真七分演,无非是卖个好,表个功,大家都懂,也无须点破。
他只是微微颔首,语气温和:“让殿下费心了,是奴婢的不是。”
到了凤梧宫院门外,小福子止步。柳敏从袖中摸出一小锭碎银子,笑着递过去:“辛苦你跑这一趟。”
小福子脸上立刻堆满笑,双手虚推,嘴里连声道:“哎呀,柳公公,这怎么使得!都是奴婢分内应当的,哪能要您的赏!”话是这么说,那推拒的手却没什么力道,指尖几乎要碰到银锭了。
柳敏笑意加深,手腕一转,银锭便稳稳落进了小福子掌心:“都是伺候主子的,跑腿传话,哪有什么应当不应当。拿着吧,买杯热茶喝。”
小福子这才“勉为其难”地收下,攥紧了,脸上笑开了花,腰弯得更低:“谢柳公公赏!您快请进,殿下正等着您呢!”
柳敏不再多言,转身踏进了凤梧宫的院门。小福子看着他挺拔的背影消失在影壁后,才直起身,掂了掂手里的银子,小心塞进袖袋深处,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走了。
凤梧宫偏殿里暖意融融,熏着清甜的果香。柳敏放轻脚步走进去时,只见文墨正歪在临窗的贵妃榻上,一条腿曲起,雪白的罗袜褪了一半,露出纤细的脚踝和莹润的足。几个宫女围在榻边,一个正小心翼翼地用细笔蘸着鲜红的蔻丹,往她圆润的趾甲上涂抹。那红色极正,衬得她脚背的皮肤愈发白皙晃眼,像上好的羊脂玉上点了朱砂。
文墨手里把玩着一柄玉如意,神情有些懒洋洋的,听到脚步声,眼梢微挑,瞥了过来。
柳敏脚步顿在珠帘外,垂眼,躬身,行礼:“奴婢参见殿下。”
他身量高,即便弯下腰,姿态依旧挺拔从容,那身略显陈旧的靛蓝袍子穿在他身上,竟不显寒酸,反有一种洗净铅华的清峻。
文墨没立刻叫起,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从发顶到鞋尖,像是在审视一件失而复得的器物。她嘴角弯了弯,随手将玉如意搁在一旁,对涂蔻丹的宫女道:“行了,先这样吧,晾着。”声音带着刚睡醒般的微哑,娇慵随意。
宫女们低声应“是”,收拾了东西,悄声退到一旁。
文墨这才将目光重新落回柳敏身上,赤足在榻边轻轻晃了晃,那抹鲜红晃人眼。“起来吧。”她语气平常,听不出太多情绪,“受委屈了?”
“劳殿下挂心,不曾。”柳敏直起身,目光规矩地落在她榻前的地毯繁复花纹上,并未乱瞟,“是奴婢行事不周,连累殿下。”
“知道不周就好。”文墨轻哼一声,身子往后靠了靠,寻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这话听着像责备,语气却并不严厉,甚至带着点亲昵的抱怨。柳敏唇角极轻微地弯了一下,又迅速平复:“奴婢谨记。”
这时,乐平端着个红漆托盘从外间进来,上面是一盅刚炖好的冰糖燕窝。
她一眼瞧见站在殿中的柳敏,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随即垂下眼,快步走到榻边,将托盘轻轻放在小几上,声音轻柔:“殿下,燕窝炖好了,现在用么?”
她说话时,眼角余光却不受控制地朝柳敏那边飘了一下,又迅速收回。手指无意识地捏了捏托盘边缘,指节微微泛白。
文墨似无所觉,只摆摆手:“先放着。”她目光仍落在柳敏身上,忽然问:“地牢里……可有人为难你?”
柳敏摇头:“不曾。狱卒还算周到。”
她不再提这茬,转而忽然唤了他的小名,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点只有两人能懂的意味,“醉红楼那头……尾巴都扫干净了?”
柳敏抬眼看她,那双狭长的丹凤眼里一片沉静,映着殿内暖融的灯火,却深邃得不见底。“殿下放心,”他声音平稳,“该清的都清了,不会有人查到不该查的。”
文墨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两秒,似乎想从中找出点什么,末了,才缓缓点头:“那就好。”她伸手,乐平立刻将温热的燕窝盅递到她手里。
文墨用小银匙慢慢搅动着,状似无意地问:“那……除了听曲看舞,你在里头,还看见或听见什么别的……有趣的事么?”
殿内一时只剩下银匙轻碰瓷盅的细微声响。几个垂手侍立的宫女眼观鼻鼻观心,乐平更是连呼吸都放轻了,只是耳朵微微竖起。
柳敏沉默了片刻。这沉默很短,但在安静的殿内显得有些突兀。
“有趣的事不多,”他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倒是听见几句醉话,关于……北边军饷押运路线的。说话的人像是兵部某个主事家的亲戚,喝多了,吹嘘自家如何神通广大,连军饷过境都能抽些‘辛苦钱’。”
文墨搅动燕窝的手停了下来。她抬起眼,看向柳敏,脸上那点慵懒的笑意淡去了些,眼底掠过一丝锐利的光,很快又被掩去。
“哦?”她尾音微扬,“这种醉话,怕是不作数吧。”
“醉话自然当不得真,”柳敏微微躬身,“奴婢也只是偶然听闻,觉着……或许殿下会想知道。毕竟,殿下心系社稷,任何蛛丝马迹,或都有可用之处。”
文墨没说话,只是看着他。殿内暖香氤氲,气氛却莫名有些凝滞。乐平察觉到了什么,头垂得更低,心里却像揣了只兔子,扑通扑通跳得厉害。她不知道柳公公这话是真是假,更不知道殿下会怎么想。她只希望……柳公公别再惹殿下不高兴了。
过了好一会儿,文墨才重新拿起银匙,舀了一勺燕窝送入口中,慢慢咽下。然后,她摆了摆手,对殿内其他宫女道:“都下去吧,这儿不用伺候了。乐平,把门带上。”
宫女们无声敛衽退下。乐平最后一个离开,关门前,她忍不住又飞快地瞥了柳敏一眼,见他依旧垂首而立,身形挺拔如竹,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得轻轻合上了殿门。
厚重的门扉隔绝了内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