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军行进缓慢,入关之后,夫妻二人便只带寒枝和护卫,轻装南下,返回开封后去周王府住了两日。
小郡主将此行见闻讲给父王母妃,听得二老是目瞪口呆,啧啧称奇。
这个时候,朝廷也知道了武安公又干了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从洪承畴处上奏的军报,也佐证了这点,他称自己吸引住了清军主力,给武安公扫平蒙古创造条件。
蓟国公吴三桂也上表邀功,称自己在决战中策应武安公,并提供辎重后勤。
自从京畿之战后,合作社从通州往口外运输物资的通道就经过蓟国公的领地,双方签订了合同,吴三桂这番邀功,也不能说作假。
崇祯皇帝接了奏折,听闻武安公再次大胜而归,只觉得如同吃了苍蝇般恶心。
可偏偏那厮嚣张跋扈,如此大的行动,居然都不提前请示,直接就干了。
完事后,那帮臣子不仅不责怪他,还跟着分一杯羹。
老臣郑三俊上表,论功当给武安公加左都督,封太保,赐尚方宝剑。
又有周王嫡女朱凌霄随行作战,抚恤士卒,鼓舞士气,当为妇人楷模,拟请旨赐长宁封号,加一品诰命夫人。
这折子是郑三俊递的,但大家都知道,内容是陈吉发自己拟的。
郑三俊压根就没动一个字,直接就给皇帝送上去了。
皇帝看到这东西,差点没把御案给掀了。
崇祯掌握内府之后,把王承恩又调了回来,此时,王公公从地上捡起这封折子,想了想,劝解道:
“陛下,如今天下皆知武安公善战,若不封赏,反而显得朝廷小气了。”
“你也向着那个贼人说话?”
王承恩是觉得,圣上本来心胸就很狭隘,自从武安公逼宫之后,这位圣上是越发偏激了。
不过,这位对他有恩,他不能不顾圣上的恩情。
“陛下,奴才这是肺腑之言。武安公祸乱之事,还要从长计议。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要将季闻道这厮扳倒。唯有掌握了锦衣卫,京城之事您才能做主。”
陈吉发兵谏之后,将京营拆组,锦衣卫瘦身,整合成京师守备营,共计二万人马,皆是战兵。
这些人全部归入锦衣卫管辖,由季闻道统领,不设提督太监,设军纪监察处,由合作社镖会派驻。
这些人名义上是皇帝亲兵,不归兵部统管,实际上从兵部领俸禄,由合作社考评升迁。
季闻道还新娶了个老婆王氏,听说之前还是武安公房中的小妾,在王承恩看来,肯定是武安公派来监视季闻道的。
此獠是陈吉发在京城的头号狗腿,上朝都带着数名护卫,着甲佩刀进殿,并不好对付。
好在他本身胸无大志,平日里并不对朝政指手画脚。
武安公本人也鲜少通过锦衣卫做事,习惯于提请内阁上奏,因此双方总归是相安无事。
不过,这种情况对于想重拾权柄的皇帝来说却不能容忍。
王承恩这句话,算是说到了他的心坎上。
“大伴说得对,此番就让他再得意几日。不过,也不能全然让他如意。他已有武勋,加左都督即可,太保和尚方宝剑就免了。至于郡主,本是宗藩,那些名头是她应得的,给了就是。”
“陛下圣明!奴才这就拟旨。”
拿回了内宫管辖权,至少司礼监是运转起来了。
至于说外四监、外八局这些皇宫附属机构,已经被陈吉发拆掉了,遣散的太监宫女也不允许再招募回来。
如今宫中养着二千侍卫、五百宫女,一千六百余太监,另外嫔妃、皇子、公主奉养六十余人,三十万两银子着实紧紧巴巴,也不敢招募太多人。
圣旨南下,抵达江夏,与陈吉发带着新媳妇回家赶在了同日。
陈家按规矩摆好香案,沐浴更衣,迎接天使宣旨。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南京兵部尚书范景文。
范尚书对陈吉发此人的观感并不算好,他忠于朝廷,打心眼里认为武安公是个僭越的贼子。
但从南京一路走来,却又不得不承认,江夏能在短短九年内发展成如今模样,武安公功不可没。
宣旨完毕,范景文并不想停留,但陈吉发主动邀约,请他入雅室叙旧。
“上回北上讨虏,还要感谢范司马放行。幸不辱命,斩获敌酋,保京师平安。”
“武安公此话,就不怕问心有愧?”
“我有何愧?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上位者既然管不好这天下,自然需要有能者管之。再说,如今我娶了长宁郡主,也算是半个宗亲,这天下的事情,就更可以管了。”
“所以,武安公就是狼子野心?”
“哈哈哈,范司马但请安心,陈某人进士出身,不会做不忠不义之举。方才那番话,既是说给别人听,也是说给自己听。人皆有不足,我也一样。若将来我犯了错误,难道别人就没有权利取代吗?所以,范尚书放心,我对那个位置是真不感兴趣,但对于君王垂拱,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很感兴趣。”
君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是士大夫阶层政治理想中的重要追求,也是士大夫认为的“天下大同”的构成部分。
陈吉发这样说,即便是保守如范景文,也有些触动。
“武安公此言当真?可你既如此说,为何要走武职?如今天下都说你是拥兵自重,有自立之心。”
“您不觉得,君王与士大夫共治,必须要君王与士大夫势均力敌才能做到吗?若是君王有兵马,而士大夫没有,如何能平等共治?我麾下的兵马,虽然不吃皇粮,但也不是我个人出钱养兵,是合作社士绅、商户均摊的。他们出去打仗,需要军费,也都是通过商业手段筹募的。这支力量,作为士大夫与君王共治的实力补充,能够让君王对士大夫治政保持克制,不轻易动用武力,难道不是应有之义吗?”
话说的这么明白,范景文哪里还能不懂。
“武安公,这是要恢复宰相之权?”
“是极!我认为,要想君王垂拱,士大夫共治,往后天下大政应该三分,鼎足而立。谓之君权、相权、宪权。君权掌社稷,立宗法,为天下道德表率;相权掌治政,管庶务,为朝廷政令所出;宪权掌监察,上至帝王,下至黎民,无论贵贱一体刑罚。”
范景文算是听懂了,这位武安公,是要将过去君王家天下的格局改成天下为公。
思想之激进,主张之新颖,即便是他也不得不心动。
毕竟,无论是哪个派系的士大夫,追求天下大治,追求大同世界,都是始终如一的共同价值。
“武安公不愧是准备宰执天下的豪杰。不过,您与在下说这是何意思?”
“很简单,任何事情,不可一蹴而就,任何革新,也不会一用就灵。所以,我打算在南京先做个试点。若是运行良好,再去北京试行改革。”
“南京?事涉君王,如何试点?”
“太子不是在我们手里吗?”陈吉发露出狐狸般的笑容,拉住范景文的手道,“南京,由太子听政,设宰相、总宪,先行试点。所辖范围,包括四川、湖广、江西、江南、浙江、福建、两广。”
范景文觉得,再听下去,自己也成乱臣贼子了,连忙摆手道:“不可不可!”
“若圣上下旨,可还是不可?”
“你又打算去逼宫?信不信老夫撞死在你面前?”
“哪能呀!您放心,圣上会同意的。”
范景文瞪大眼睛,犹自不愿相信。
陈吉发笑了笑,从架子上取下一封折子,递给他。
原来,是太子殿下写的一些心得体会文章,其中就有对陈吉发方才提出的分权治理的思考和讨论。
“太子是个很优秀的孩子,聪慧知礼,他想要历练,圣上不会不给机会的。倘若是圣上有私心,舍不得权柄,那便只能拿些东西来换了。比方说,从户部划拨一百万两银子给圣上作为专项支出。”
范景文从未见过像陈吉发这般能心平气和将国政如同生意般闲谈的,不过,考虑到此獠商贾出身,他忍了。
若是太子真能求来南京,那么,南京的六部就能实际运转起来,而且,在相权、宪权充实的基础上,士大夫阶层的利益便能得到充分满足,如今遇到的很多政治上的问题,不如说江南士大夫结社的问题、经济发展与政令不匹配的问题,都能得到解决。
“若武安公真能求得圣旨,老夫愿为天下一试。”
“好说好说,您请回去等消息。未来,南京首任宰相,恐怕就要拜托范司马了。”
“此事再议。老夫告辞。”
陈吉发望着范景文的背影若有所思,片刻后便到了书房,请太子过来,教他如何拟定折子,又交予姜曰广看了,然后签发给郑三俊。
忙完正事,陈吉发才来得及去前面看看。
此时拜贺的亲眷已经到了,男宾聚在院子里吃酒,朱凌霄在正堂,敬过婆婆茶,正陪着赵氏说话。
郡主身份尊贵,她与老夫人说话,其余女眷都安静旁听。
往日里这些人对熊韵芝的各种轻视,如今统统不见,就连荣氏都小心翼翼瞧着郡主眼神,生怕得罪。
有时候,现实就是如此残酷。
不管陈吉发自己如何去想,阶级社会的烙印体现在百姓生活的方方面面,是这个时代、民情所决定的,只能尊重顺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