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王已经用最决绝的姿态,划清了明哲保身的界线。那张被他丢在桌子中央的方片“2”,如同一道天堑,隔绝了所有合作的可能。
暖阁内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被彻底抽干,凝结成了冰。
王安石的一颗心,已经沉到了无底的深渊。他面如土色,在他看来,今天的游说,至此,已经彻底宣告失败。靖王把话说得如此通透,如此决绝,已然是无懈可击。
然而,与王安石的忐忑绝望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余瑾的脸上,几乎没有任何情绪的波动。
他甚至还露出了一丝赞许的、近乎于欣赏的微笑,仿佛靖王的这番拒绝,非但没有让他失望,反而正在他的意料之中。
“殿下能安享富贵至今,靠的,正是这份世人难及的通透与谨慎。”余瑾点头微笑,言辞恳切,听不出半分虚伪,“京城中人都说靖王殿下您耽于玩乐,是个彻头彻尾的纨绔。但在臣看来,这恰恰是您远超常人的大智慧。”
这突如其来的称赞,让本已准备结束谈话的靖王,微微一愣。
余瑾没有理会他的错愕,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声音里带着一丝悠远:
“想当年,先帝晚年,几位龙子为了那张椅子,斗得何其惨烈。唯有殿下您,看似每日置身于歌舞美酒之中,对朝堂之事不闻不问,实则早已看清了大势,于无声处,暗中鼎力支持当今圣上。这份眼光,这份决断,才是真正的大智若愚,远非那些争得头破血流的庸人可以比拟。”
这番话,精准地搔到了靖王内心最深处的痒处。
没错,这正是他此生最得意、也是最关键的一次政治投资!他所有的骄傲,都源于那场夺嫡之争中,他看似无为、实则精准的“站队”。
余瑾的这番话,瞬间就将他方才“怕死”的言论,升华为了“明哲保身”的“顶级智慧”,这让他心中熨帖无比,原本的警惕与疏离,也在不知不觉中消散了许多。
余瑾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神情的变化,却没有顺势说下去,反而重新拿起了那副扑克牌,慢条斯理地洗着,将话题又引回了牌局。
“殿下,”他一边洗牌,一边缓缓开口,声音平稳,“凡事,都有两面性。就如这‘斗地主’,我们方才,只看到了地主势大,农民势弱,却忽略了最关键的一点……”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靖王。
“我们忘了想,这牌局,究竟是谁开的?”
不等靖王回答,余瑾的话锋陡然一转,变得锐利无比,直指核心!
“如今这大安朝堂,便是陛下亲手摆下的一场牌局!我余瑾,是陛下亲手简拔、亲手扶持的‘农民’;而那些盘根错节、家大业大的世家门阀,便是那些手握好牌的‘地主’。若是……”
余瑾的声音陡然沉了下去,如同重锤,一字一字地敲在靖王的心上:
“若是我们这些‘农民’,最终斗不过‘地主’,输了这场陛下亲手开的局……那后果,又会是如何呢?”
他将手中洗好的牌,重重地合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输了,我余瑾大不了一死,或是罢官离京,做个富家翁了此残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陛下呢?他这位亲手开局、亲手选人、亲手发牌的‘庄家’,又该如何自处?”
余瑾上半身微微前倾,目光如刀,将最残酷的后果,血淋淋地剖析给靖王看:
“他亲手提拔的中书省平章事,被旧势力轻而易举地斗倒了。这消息传出去,天下人会议论的,仅仅是臣的无能吗?不!他们会说,是圣上威严的扫地!是皇权的败退!他连自己最信任的心腹都保不住,日后,还如何去巩固那至高无上的皇权?还如何去推行他想要推行的任何国策?”
暖阁之内,落针可闻。
王安石已经听得呆住了,他从未想过,一场看似走投无路的死局,竟被自家主公从这个角度,硬生生地撕开了一道口子!
这已经不是在求靖王帮忙了,这分明是在告诉他,皇帝的船要是翻了,你这条船上的人,也别想独善其身!
余瑾的语气,在此时又恢复了平静,如同画龙点睛一般,落下了最后一笔:
“所以,殿下。今日您出手相助,与当年圣上即位之时,您暗中襄助,其实有异曲同工之妙。那并非是拉您下这趟浑水,而是又一次……雪中送炭。”
“当年的炭,换来了您今日的逍遥富贵,无人敢惹。”
“而今日的炭……又能换来什么,殿下您冰雪聪明,想必,比臣更清楚。”
一番话,说得靖王脸上那万年不变的慵懒与玩味,第一次真正地、彻底地消失了。
他沉默了。
许久,许久。
久到王安石几乎以为时间已经静止。
最终,靖王那张紧绷的脸,缓缓地化开,最终,化成了一个复杂到了极点的笑容。
他失笑着连连摇头,仿佛是第一次认识余瑾一般。
“呵呵……呵呵呵……”
“京城里的人都说,你‘余阎罗’巧舌如簧,凭着一张嘴,就把永安侯常乐那个蠢货,和萧家那只老狐狸,都给拉上了你的战车。”
靖王抬起头,看着余瑾,眼神里似赞似讽,又带着一丝无可奈何。
“今日一见,本王才知所言非虚。这哪里是巧舌如簧,分明是……舌绽莲花啊!”
他虽然依旧没有明确表态,但他的态度,已经从之前决绝的“不”,变成了一种带着玩味的“默认”与“考虑”。
余瑾知道,自己今天最重要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那颗名为“野心”与“投机”的种子,终于在这位大安朝最聪明的王爷心里,破土而出,迎来了发芽的曙光。
靖王起身,伸了个懒腰,放下手里的牌。
“今日这牌局,就到此为止吧,不过你余瑾,倒是让本王刮目相看,本王这些年,还是第一次如此欣赏一个朝中臣子,你余瑾不愧为皇兄手里那把能够斩碎一切阻碍的刀!”
“余瑾,今夜你不如就在本王府上留宿,等稍晚一些,本王差人带你去赌坊转转,如今京城许多人称你为余财神,想必对这赌坊,你也有些自己的见地。”
余瑾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微笑,靖王邀他留宿,也就代表着,会在最短的时间内,给出自己的决策。
“那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王大人,你先回钧田司处理事务,本官就留在王府,跟殿下促膝长谈。”
“是,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