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黄昏,残阳如血,将靖王府那金碧辉煌的琉璃瓦,镀上了一层瑰丽而凄美的色彩。
暖阁内的那场改变了许多事情的谈话,在一种极为融洽的气氛中画上了句点。靖王并未食言,在与余瑾又闲聊了半个时辰后,便特地指派了心腹大总管柴宣,亲自陪同余瑾,坐上一辆并不起眼的黑色马车,前往他位于西市的产业——长远赌坊,进行实地考察。
马车平稳地驶出守备森严的王府区,车轮滚滚,朝着京城另一端的西市而去。
余瑾掀开帘子的一角,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窗外的景象。
与他之前去过的,高门大户云集、街道宽阔整洁的东市截然不同,马车一进入西市的地界,周遭的一切仿佛都瞬间“下沉”了。
街道变得狭窄而拥挤,青石板铺就的路面上,满是泥泞与生活留下的污渍。
道路两旁的店铺,规模也小了许多,大多是些贩夫走卒赖以为生的小酒馆、杂货铺,以及一些售卖廉价胭脂水粉的小摊。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廉价煤石燃烧不充分的呛人炊烟,混杂着附近水产市场飘来的、一股挥之不去的浓重鱼腥味。
这里,是京城平民与落魄寒门学子的聚集地,每一寸空气里,都充满了底层生活那种粗粝、辛酸而又顽强的味道。
马车在一条偏僻而肮脏的小巷子里停了下来。
柴宣先下了车,他看了一眼脚下的泥水,脸上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厌恶。
他引着余瑾来到巷子的尽头,那里挂着一块歪歪斜斜的、字迹都有些模糊的木匾,上面写着三个字——长远赌坊。
还没等靠近,一股混杂着汗臭、酒气与劣质熏香的污浊热浪,便夹杂着震耳欲聋的嘈杂声,从那黑洞洞的门里扑面而来。
饶是柴宣这位见惯了大场面的王府大总管,也被这股气息冲得下意识地抬起袖子,掩住了口鼻。
余瑾的神色却没有什么变化,他只是平静地看着那扇门,仿佛要将门后那个光怪陆离的世界看穿。
他率先迈步而入。
眼前的景象,宛如一幅活生生的人间地狱绘卷。
赌坊内部的空间极为狭小,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烟气,数十名赌徒,如同沙丁鱼罐头一般,拥挤在几张破旧不堪的桌子旁。
他们大多衣衫褴褛,形容枯槁,一双双眼睛却都布满了血丝,闪烁着贪婪与狂热的火光。他们死死地盯着桌上的骰子和牌九,声嘶力竭地嘶吼着,嗓音沙哑。
“大!大!大啊!”
“开!给老子开!开宝啊!”
嘶吼声、咒骂声、银钱与铜板碰撞的清脆声、骰子在瓷碗里疯狂滚动的“哗啦”声,混杂成一片震耳欲聋、几乎要将房顶掀翻的噪音。
地面上,黏糊糊的,随处可见被随意丢弃的果皮、啃剩的骨头,甚至还有几滩不明来历的呕吐物,散发着令人作呕的酸腐气味。
浓重的汗臭、脚臭、劣质的酒气,以及不知从何而来的鱼腥味,在这密不透风的空间里反复发酵,混合成了一种极具侵略性的、几乎能让人窒息的味道。
余瑾的目光迅速扫过全场,他敏锐地发现,这里的赌客虽然数量不少,但绝大多数都是穿着粗布短打的苦力、码头扛包的小贩,甚至还有几个衣衫褴褛、不知从哪弄来几个铜板的乞丐。
他们赌注极小,一枚铜板的输赢,都能让他们嘶吼上半天,仿佛赌上的是自己的身家性命。
这里,榨取的不是富人的闲钱,而是穷人最后的血汗。
就在这片污浊与混乱之中,一个身着干净月白长衫、面容俊秀、唇红齿白的年轻人,仿佛淤泥中硬生生长出的一朵白莲,与周遭的环境格格不入。他正快步地从里间迎了出来。
此人,正是靖王府两间赌坊的负责人,王策。
“柴总管!”王策对着柴宣,恭敬地行了一礼。
柴宣强忍着此地的污浊气息,对着王策沉声交代道:“王策,这位是余大人,乃是王爷的贵客。今夜,你便陪着余大人,在坊里四处看看,余大人有任何问题,你都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务必好生招待,听明白了吗?”
“是!小人明白!”王策连忙应道,同时好奇地打量着这位传说中的“余阎罗”。
柴宣点了点头,随即转向余瑾,满脸歉意地躬身道:“余大人,此地实在是污浊不堪,奴才就先回府向王爷复命了。您有任何吩咐,差人告知王策即可。”
说罢,他便如避蛇蝎一般,头也不回地匆匆离去。
偌大的赌坊,只剩下了余瑾和这位白衣管事王策。
“余大人,请。”王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彬彬有礼地在前面引路。
他开始为余瑾详细地介绍着坊内的各种玩法:“大人请看,这几桌是‘押大小’,最为简单,全凭运气……”
“这边是‘推牌九’,比大小要多些变化,但也离不开一个‘赌’字……”
“后院还有斗鸡和斗蛐蛐的场子,只是天色已晚,今日怕是已经散了……”
王策的声音温文尔雅,介绍得条理清晰,尽职尽责。
但余瑾却始终一言不发,他只是静静地听着、看着,那双深邃的眼眸,扫过一张张因赌博而扭曲的脸。
他越看,眉头便皱得越紧。
在他眼中,这已经不是一个能带来多少利润的生意了。
这是一个正在无情地、日夜不休地吞噬着无数底层家庭的希望与未来的罪恶深渊。
王策的介绍还在继续,但他也渐渐感觉到了气氛的不对。
这位权倾朝野的余大人,脸上非但没有看到对这些“生意”的兴趣,反而流露出一种……近乎于冰冷的审视。
这让这位一向精明干练的赌坊管事,心中也开始有些忐忑不安起来。
王策原本是一个落榜书生,却因为算账速度又快又准,得到柴宣的赏识,先是在靖王府的一家布庄里面担任掌柜,如今又负责着两大赌坊,算是个典型的书呆子。
余瑾也逐渐收起了心里的感慨,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这些赌徒可是自己心甘情愿走进赌坊的,说白了,这就是一桩生意,就算靖王不做,这京城内也有大大小小不下数十家赌坊。
余瑾开始以一个生意人的角度,思考如何让靖王的赌坊生意,变成一只下金蛋的母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