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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重的消毒水味像一层裹尸布,死死缠住袁朗的呼吸。窗外泄进来的惨白光线,勉强勾勒出单人病房的轮廓,冰冷,空旷,毫无生气。他的视线死死盯在对面墙上那方小小的液晶电视屏幕上。画面无声地跳动,是昨晚军区新闻的重播——一架运输机巨大的尾舱门在刺目的高空强光中豁然洞开,气流狂啸。几个模糊的墨绿身影,带着伞包,义无反顾地鱼贯跃入那片令人眩晕的虚空。镜头切换,高速俯拍,辽阔的地面在视野里急剧放大,然后……画面猛地定格在一个失控旋转、急速下坠的黑点上,伴随着新闻播音员那张一开一合、神情凝重的脸。

一股滚烫的、带着铁锈味的腥气猛地冲上袁朗的喉咙。他猛地抬手,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将床头柜上那个小小的白色塑料药瓶狠狠砸了出去!

“砰!”

药瓶没有砸中电视,却撞在冰冷的金属床架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白色的小药片天女散花般迸射开来,滚落一地。碎裂的塑料瓶身弹开,狼狈地滚到门边。

门,就在此刻被无声地推开。

一道高大、挺直、带着室外寒气的剪影,严严实实地堵住了门口的光线,病房里霎时更暗了几分。袁朗甚至不用抬头,那股熟悉的、混杂着枪油、硝烟和汗水蒸发后留下的独特硬朗气息,已经像一堵无形的墙,压得他几乎窒息。是成才。

成才的目光,像两束冰冷的探照灯,先在满地狼藉的药片和塑料碎片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精准地抬起,穿过病床与墙壁之间那段令人绝望的距离,钉在袁朗缠满白色绷带、僵直地搭在被子上的左腿上。那目光里没有怜悯,没有惋惜,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审视,仿佛在评估一件损坏的武器是否还有修复的价值。

袁朗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那条毫无知觉的腿,仿佛想把它藏起来,藏进这令人窒息的被褥深处。他梗着脖子,偏过头,死死盯住窗外那片灰蒙蒙、毫无希望的天空,下颌绷得死紧,咬肌在瘦削的脸颊上鼓起一道凌厉的线条。

“滚。”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嘶哑干涩,带着破罐破摔的戾气,“用不着你来看笑话。”

成才没有滚。他甚至没有回应这句挑衅。他径直迈步进来,锃亮的作战靴踩在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发出清晰、稳定、带着某种不容置疑节奏的“咔、咔”声。他走到病床边,居高临下,那阴影彻底将袁朗笼罩。

“医生的话,”成才开口,声音和他的人一样,淬过火,冷硬得像块生铁,“是给普通人定的规矩。”

袁朗猛地扭回头,眼中布满血丝,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规矩?呵!我的腿!它废了!废了!你听不懂人话吗?!”他失控地用手捶打着自己毫无知觉的大腿,沉闷的“噗噗”声在寂静的病房里显得格外刺耳,“它死了!懂不懂?死了!”

成才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仿佛袁朗捶打的只是一截无关紧要的木头。他俯下身,动作带着一种刻板的精确,一把掀开了袁朗身上的薄被。那条缠满绷带、肌肉已经开始显现萎缩迹象的伤腿,毫无遮掩地暴露在冰冷的空气里,也暴露在成才毫无温度的目光下。

“死了?”成才的嘴角扯出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近乎残忍,“那就给我把它从阎王殿里,练回来。”

他弯腰,一只手臂强硬地穿过袁朗的后背,另一只手托起他那条“死了”的腿。动作毫不温柔,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拆卸枪械的机械感。袁朗身体猛地一僵,随即爆发出剧烈的挣扎和抗拒,拳头胡乱地砸在成才穿着厚实作训服的胸口和肩膀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

“放开!成才!你他妈放开我!老子不用你管!滚——!”

成才对他的挣扎恍若未闻,手臂如同铁箍,纹丝不动。他轻易地压制住袁朗徒劳的反抗,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将这个愤怒挣扎的男人从病床上直接抱了起来。袁朗身体悬空,失去平衡的瞬间,所有愤怒的叫骂戛然而止,只剩下因极度抗拒和虚弱而粗重的喘息。

成才抱着他,像搬运一件没有生命的货物,转身,迈步,目标明确地朝着门外走去。他的步伐沉稳有力,每一步都踏在袁朗破碎的尊严上。

“去哪儿?”袁朗的声音因为屈辱和某种莫名的恐惧而发颤。

成才的脚步没有停顿,目光直视前方走廊冰冷的灯光,吐出两个字,砸在地上,铿锵作响:

“地狱。”

所谓的“地狱”,藏匿在老A基地深处一个废弃的旧仓库里。铁门推开,浓重的灰尘和机油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带着一股金属生锈的冰冷。仓库顶棚很高,几盏功率不足的白炽灯悬着,投下大片大片令人不安的阴影。灯光勉强照亮了中央区域——几件造型怪异、闪烁着金属冷光的器械,像史前巨兽的骨架,沉默地匍匐在水泥地上。

袁朗被成才近乎粗暴地放在一张垫着薄毯的硬板长凳上,那条废腿无力地垂落。他的目光扫过那些器械,心一点点沉下去。那是成才的手笔。几根粗壮的钢管被切割、焊接,构成支撑的框架;废弃的坦克履带负重轮被拆下,充当了配重砝码;简易的滑轮组固定在横梁上,绳索粗糙而结实。每一处焊接点都粗糙狂放,透着一股子野战维修的狠劲和不计代价的蛮干,毫无精致可言,只有赤裸裸的功能性,像刑具。

成才走到一台器械旁,那东西像一个钢铁铸成的摇篮,两侧是冰冷的扶手。他弯下腰,手臂再次穿过袁朗的腋下和膝弯。袁朗的身体瞬间绷紧,眼中是赤裸裸的抗拒和恐惧。

“我自己……”他试图挣扎,声音虚弱。

成才没给他任何拒绝的余地,双臂发力,直接将他架了起来。骤然失去支撑点,袁朗的身体猛地一沉,那条伤腿传来一阵钻心的、撕裂般的剧痛!冷汗瞬间从额头、鬓角冒了出来,他闷哼一声,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一丝血腥味。

成才的手臂如同两根钢桩,稳稳地支撑着他几乎全部的重量,将他强硬地“塞”进了那个冰冷的钢铁摇篮里。袁朗的脊背撞在粗糙焊接的钢管靠背上,冰凉的触感透过薄薄的病号服直刺骨髓。

“扶稳。”成才的声音在空旷的仓库里响起,毫无波澜。

袁朗下意识地伸出颤抖的手,紧紧抓住两侧冰冷湿滑的钢管扶手。那金属的寒意,顺着指尖一直冻到心里。

成才绕到他身前,蹲下。他抓起袁朗那只无力垂落的左脚,动作没有丝毫的犹豫和轻柔,用力将它塞进一个用厚帆布和皮带粗糙缝制的脚套里,然后拉紧皮带,死死地扣上搭扣。脚踝被勒紧的感觉,让袁朗倒抽一口冷气。接着是那条伤腿的膝盖上方,同样被一道粗糙的帆布带紧紧箍住,固定在器械的金属框架上。

“成才……”袁澜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和哀求,“太紧了……疼……”

成才没有抬头,专注于检查每一个搭扣的松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检查完毕,站起身,走到器械侧面的一个简易绞盘前。那绞盘上缠绕着粗粝的麻绳,麻绳的另一头,连接着固定袁朗脚踝的帆布套。

“忍着。”成才吐出两个字,双手握住了绞盘的摇柄。

袁朗的心脏骤然缩紧。

成才手臂的肌肉瞬间腾起,猛地发力!摇柄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绞盘开始转动!粗粝的麻绳猛地绷直!

“呃啊——!”

一股无法形容的、仿佛要将整条腿从身体上生生撕扯下来的剧痛,沿着袁朗的腿骨、筋络、肌肉,凶猛地向上炸开!他眼前猛地一黑,身体像被电流击中般剧烈地抽搐、弓起!冷汗如同开了闸的洪水,瞬间浸透了单薄的病号服。他死死抓住扶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变形,喉咙里发出野兽濒死般的、压抑不住的嘶吼和抽气声。

麻绳还在缓慢地收紧,被强行拉伸的腿筋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袁朗的身体在冰冷的钢铁架子上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每一次抽动都带来新一轮的撕裂痛楚。视野模糊,只剩下白炽灯刺眼的光晕,和成才站在器械旁那沉默如铁塔般的冷酷轮廓。

剧痛像海啸,一波接着一波,永无止境。时间被拉得无限漫长,每一秒都是凌迟。

不知过了多久,绞盘的“嘎吱”声终于停了。

袁朗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瘫软在冰冷的器械上,只剩下破碎的喘息。汗水顺着额角流进眼睛,又咸又涩。他浑身湿透,每一块肌肉都在不受控制地痉挛。

成才走过来,解开了他脚踝和膝盖上的束缚带。动作依旧没有任何温情可言,只有完成任务的效率。

失去束缚的瞬间,那条腿依旧毫无知觉,只有残存的、深入骨髓的疼痛在神经末梢疯狂跳动。袁朗尝试着动了一下脚趾,徒劳。

“再来。”成才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冰冷得没有一丝波澜。他已经重新握住了绞盘的摇柄。

袁朗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中充满了恐惧和绝望的愤怒。他看着成才,看着那张被仓库阴影分割得棱角分明、如同岩石般冷硬的脸,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被彻底抛弃的冰冷瞬间攫住了他。

“成才!你他妈是不是人?!你想弄死我是不是?!”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吼,声音因为极度的痛苦和愤怒而劈裂变调,“够了!我不练了!让我废着!让我烂在这儿!行不行?!队长!!”

最后那声“队长”,喊得撕心裂肺,带着哭腔,在空旷的仓库里回荡。

成才握着摇柄的手,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在袁朗脸上那张因痛苦和愤怒而扭曲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快得几乎让人无法捕捉。仓库顶棚惨白的灯光落在他脸上,在他紧抿的唇角和冷硬的下颌线上投下深刻的阴影。那阴影仿佛凝固了,沉重得如同实质。

然而,那微不可察的停顿仅仅持续了不到半秒。

“死不了,就继续。”成才的声音重新响起,比刚才更加低沉,也更加坚硬,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钢钉,狠狠砸在袁朗的耳膜上,也砸碎了他眼中刚刚燃起的那一丝微弱的乞求。

他握紧摇柄,指节再次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粗粝的麻绳绷紧,绞盘那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如同地狱的号角,再次冷酷地响起。

“呃——啊——!!”

袁朗的惨嚎瞬间撕裂了仓库沉闷的空气,比上一次更加凄厉绝望。剧痛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沿着他麻木的神经末梢疯狂穿刺、爆炸。身体猛地向上弹起,又被冰冷的器械框架死死摁了回去,像一条被钉在砧板上的鱼,徒劳地挣扎、抽搐。汗水混着生理性的泪水,在他扭曲的脸上肆意横流。

绝望如同冰冷的海水,彻底将他淹没。他死死闭上眼,牙齿深陷进下唇,尝到了更浓烈的血腥味。他不再看成才,不再看那冰冷的器械,所有的意志力都用来对抗那无边无际、要将灵魂都撕碎的痛楚。

基地的夜,沉得如同墨染。风掠过营房顶上的天线,发出尖锐又单调的呜咽,像某种不知名的野兽在旷野中孤独地长嚎。成才躺在硬板床上,双手枕在脑后,黑暗中睁着眼。天花板是一片望不到底的浓黑。

隔壁床铺传来战友均匀绵长的鼾声,窗外的风声,远处哨兵换岗时隐约的口令声……一切都沉在夜的底层。只有白天仓库里袁朗那一声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如同淬毒的钢针,反复刺穿这层寂静,扎进他的耳膜深处,再钻进他的骨头缝里,冰冷地搅动。他烦躁地翻了个身,劣质军用床垫的弹簧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

“别他妈瞎想!” 他在心里恶狠狠地咒骂自己,强迫那些画面和声音远离。他是老A的队长,是淬火的钢刀,钢刀不能有裂缝,更不能有软处。袁朗必须站起来,他必须把这把折了的刀重新淬火锻打,无论代价是什么。这是命令,是责任,是他成才认定的路。

他闭上眼,试图用更强大的意志力将一切杂念碾碎。

就在这时——

“嘀嘀嘀!嘀嘀嘀!”

尖锐、急促、如同金属刮擦玻璃般的警报声,毫无征兆地撕裂了夜的死寂!那声音来自仓库方向,穿透墙壁,直刺耳骨!

成才的身体如同被高压电击中,瞬间从硬板床上弹了起来!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模糊的黑影。他甚至来不及穿鞋,光着脚,仅穿着背心和迷彩长裤,人已经撞开房门,像一颗出膛的炮弹,朝着仓库的方向猛扑出去!

冰冷粗糙的水泥地硌着脚心,夜风刀子般刮过裸露的皮肤,但他浑然不觉。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那刺耳的警报声在疯狂回荡,和一种近乎窒息的、冰冷的恐惧攫住了心脏。

仓库的铁门近在眼前,警报声就是从里面传出的,一声紧过一声,催命一般。成才没有丝毫犹豫,抬脚,用尽全身力气——

“哐当——!”

一声巨响,沉重的铁门被他一脚踹得向内猛地凹陷、弹开,重重撞在后面的墙上。仓库内,刺眼的红色警报灯在屋顶疯狂旋转闪烁,将整个空间染成一片血色。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和呕吐物的酸腐气息。

袁朗!

他蜷缩在那台冰冷的复健器械旁边,像一只被折断翅膀的鸟。身体痛苦地扭曲着,双手死死抱着那条伤腿,额头抵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地上,肩膀剧烈地抽搐。他的身下,一滩暗红的、粘稠的血迹正在灯光下缓缓洇开,旁边还有一滩散发着酸腐气味的呕吐物。警报声还在他头顶尖啸,刺得人耳膜生疼。

“袁朗!”成才嘶吼着扑过去,膝盖重重砸在地上,激起一片灰尘。他伸出双臂,想把人扶起来,动作却在触碰到袁朗身体的瞬间,感受到那剧烈的、无法控制的颤抖时,猛地僵住了。那颤抖传递来的痛苦和绝望,几乎将他淹没。

“队…长…”袁朗艰难地抬起头,脸上糊满了汗、泪、血和呕吐物的污迹,惨白得没有一丝人色。他的嘴唇哆嗦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碎的抽气声,眼神涣散,充满了濒死的恐惧和极度的痛苦,“太…太疼了……队长……我…我撑不住了……真的…撑不住了……”

他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死死攥住了成才的手臂,指甲深深掐进成才的皮肉里。那力道之大,带着一种绝望的疯狂。

“求你…队长……让它停……让它停……”袁澜的声音支离破碎,只剩下不成调的呜咽和哀求,“让它停…我受不了了……求你了……”

成才的身体如同被冻僵的岩石,半跪在冰冷的地上。袁朗滚烫的眼泪和污浊的汗液蹭在他的手臂上,那绝望的呜咽像无数根烧红的针,狠狠扎进他心底最深处那块从未示人的柔软。他低着头,看着袁朗那只死死掐住自己小臂、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的手,看着那因剧痛而扭曲抽搐的脸,看着地上那滩刺目的血迹……

一种从未有过的、巨大的无力感和尖锐的疼痛,猛地攫住了他。那感觉如此陌生,如此汹涌,几乎要冲破他冷硬外壳的束缚。

他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吸得又深又沉,仿佛要将整个仓库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空气都压进肺里。他伸出另一只手,那只手,曾无数次稳定地扣动扳机,曾无数次精准地拆解武器,此刻,却在微微地颤抖。

那只手,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笨拙的迟疑,轻轻地,拂过袁朗被冷汗和泪水浸透的额发。指尖触碰到那滚烫黏腻的皮肤时,他的动作顿了一下。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用尽全身力气控制住那细微的颤抖,用手背,一点一点,擦去袁朗脸上混在一起的污迹。

动作生涩,甚至有些僵硬,带着一种与他一贯作风截然不同的笨拙和……小心翼翼。

仓库里,刺耳的警报声依旧在疯狂地尖啸,旋转的红光将两个凝固的身影涂抹得如同血泊中的雕塑。

仓库里那晚刺耳的警报和刺目的血色,像一根无形的刺,扎进了老A基地的日常。但成才的复健器械,依旧每日准时出现在仓库中央,冰冷,沉默,如同一个沉默的审判台。

袁朗的惨叫声渐渐少了,并非痛苦减轻,而是嘶喊的力气被无尽的折磨一点点抽干。更多的时候,是压抑在喉咙深处的、野兽般的低吼,和牙齿咬碎般的咯咯声。他像一块被反复锻打的顽铁,在成才冷酷无情的重锤下,扭曲、变形、发出濒临断裂的呻吟。

成才依旧沉默。他站在器械旁,像一尊不会疲惫的雕塑。摇动绞盘,调整配重,观察袁朗每一丝肌肉的抽搐和每一次因剧痛而失控的痉挛。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捕捉着最细微的变化——哪怕只是袁朗脚趾一次微不可察的、无意识的抽动,或是小腿肌肉在极限拉伸下那极其短暂的、几乎无法察觉的紧绷。他记录着每一次微小的“进步”,用更重的砝码、更大的拉伸角度作为回应。汗水浸透了他的作训服,在背后洇开深色的痕迹,额角的汗珠顺着冷硬的线条滚落,砸在脚下的水泥地上,洇开一个个深色的小点。

仓库里只剩下器械冰冷的金属摩擦声、麻绳绷紧的吱呀声、袁朗压抑的喘息和低吼,以及成才偶尔发出的、简短到极致的指令:“稳住。”“再来。”“坚持。”

日子在这种近乎自虐的煎熬中一天天滑过。天气渐渐回暖,窗外光秃秃的枝桠上冒出了嫩绿的新芽,带着一种不管不顾的蓬勃生机。

这天下午,阳光难得地穿透了仓库高窗上厚厚的积尘,斜斜地投下一道浑浊的光柱。光柱里,尘埃飞舞。

袁朗又一次被成才架着,塞进那冰冷的器械里。脚踝被帆布套死死勒住,膝盖上方箍紧。他闭上眼,等待着那熟悉的、撕裂般的剧痛降临。

成才走到绞盘旁,握住了摇柄。他看了袁朗一眼,那眼神依旧没什么温度,只是开口时,声音似乎比往常更沉了一分:“这次,试着……用力。”

用力?袁朗在心里苦笑。他那条腿,除了感知那无休止的疼痛,早已像一块不属于他的死肉。用力?用什么力?用他早已枯竭的意志力吗?

他认命地闭上眼,咬紧牙关。

“嘎吱——”

绞盘转动,粗粝的麻绳猛地绷直!熟悉的、仿佛要将腿骨碾碎的剧痛瞬间炸开!袁朗的身体猛地弓起,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

“用力!”成才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穿透了剧痛的迷雾,“往下踩!踩实了!”

踩?怎么踩?袁朗的意识在剧痛的冲击下几乎溃散。他凭着本能,凭着无数次在生死边缘磨砺出的那股不服输的狠劲,将全身残存的所有力量,所有的意志,所有的愤怒和不甘,都疯狂地灌注到那条腿里!他想象着脚下是坚实的土地,是敌人的咽喉,是必须跨越的壕沟!他嘶吼着,额头青筋暴起,汗水瞬间涌出!

往下!踩下去!

就在他精神意志绷紧到极致、几乎要断裂的瞬间——

一股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如同电流般的震颤感,极其突兀地,从他大腿根部的深处,猛地窜了出来!

那感觉极其短暂,稍纵即逝,像黑暗中擦亮的一粒火星,微弱得让人以为是幻觉。但它确实存在过!不是疼痛!是一种……一种……一种久违的、属于“肌肉”本身的力量反馈!

袁朗的身体骤然僵住!所有的挣扎、嘶吼、紧绷,在那一刻全部停滞了!他猛地睁开眼,布满血丝的瞳孔因极度的震惊而骤然收缩!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死死盯住那条被固定在器械上、依旧毫无动静的腿,仿佛第一次认识它。

刚才……那是什么?!

成才握着摇柄的手,也在同一时间,猛地顿住了!他如同鹰隼般锐利的目光,瞬间捕捉到了袁朗身体那刹那的僵硬,和他眼中爆发的、几乎要燃烧起来的震惊光芒!成才的呼吸,在那一瞬间,几不可闻地屏住了!

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那道浑浊的光柱里,尘埃依旧在无声地飞舞。

“感觉到了?”成才的声音响起,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紧绷,打破了这死寂。

袁朗没有回答。他依旧死死盯着自己的腿,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眼神从震惊,到茫然,再到一种近乎疯狂的、孤注一掷的亮光!他不再需要成才的命令,不再需要外界的刺激!他用尽全部的精神,所有的意念,所有的渴望,疯狂地、一遍又一遍地尝试去“命令”那条腿!

动!给我动!动啊——!

肌肉在意志的疯狂催逼下,在剧痛的极限边缘,开始出现极其微弱的、痉挛般的跳动!像沉睡的火山深处,第一次传来了沉闷的、不甘的震动!

成才松开了绞盘摇柄。他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走到器械前,蹲下身。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死死锁在袁朗那条腿的肌肉上,捕捉着每一次微小的、失控的抽动,每一次皮肤下那极其短暂的、如同涟漪般扩散开又消失的紧绷痕迹。

仓库里安静得只剩下袁朗粗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和他喉咙深处发出的、无意识的、如同野兽低咆般的“嗬…嗬…”声。

成才蹲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块沉默的礁石。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终于,袁朗的喘息渐渐平复了一些,那股疯狂的意志力似乎也暂时耗尽了,肌肉的跳动平息下去,只剩下无边的疲惫和疼痛。

成才这才缓缓地站起身。他没有看袁朗的脸,只是伸出手,动作依旧带着那种刻板的精确,但解开头箍和脚套搭扣时,那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停顿,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搭扣解开,袁朗那条腿无力地垂落下来。

成才伸出手,这一次,不再是单纯的支撑。他的手臂穿过袁朗的腋下,另一只手托住他的腰背,用一种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稳固、更接近“搀扶”而非“搬运”的姿势,将他从那个冰冷的钢铁摇篮里,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支撑起来。

袁朗的全身重量依旧大半压在成才身上,那条伤腿软绵绵地垂着,脚尖无力地拖在地上。但这一次,当他被半扶半抱着,双脚的脚尖都接触到冰冷坚硬的水泥地面时,一种前所未有的、微弱的支撑感,如同黑暗中燃起的第二粒火星,极其微弱,却真实不虚地从那条腿的深处,再次传递了上来!

不是完全的虚无!不是完全的绝望!它……似乎……能感知到“地”的存在了!

袁朗猛地吸了一口气!他下意识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试探,将一点点、极其微小的重量,尝试着压向那条伤腿的脚掌。

剧痛依旧如影随形,但就在那剧痛的深渊里,一丝微弱到几乎难以捕捉的、属于肌肉和韧带抵抗重力的、极其原始的张力反馈,如同穿过厚重云层的一缕微弱星光,无比艰难却又无比真实地,传递到了他濒临崩溃的意识深处!

那感觉如此微弱,如此短暂,却又如此清晰!清晰得让他浑身都因激动而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

成才支撑着他,清晰地感受到了怀中身体那剧烈的、无法言说的震颤。成才依旧沉默着,搀扶着袁朗,极其缓慢地、一步一步,以一种近乎挪动的速度,离开了那台冰冷的器械,朝着仓库门口那浑浊的光亮处走去。袁朗几乎是被拖着,伤腿的脚尖在地上划出断断续续的、无力的痕迹。

一步。两步。三步……

每迈出一步,袁朗都将更多一点的重量,尝试着压向那条伤腿。每一次尝试,都伴随着撕裂的剧痛和肌肉不堪重负的颤抖。但每一次,在那剧痛的缝隙里,那微弱的、对抗重力的力量感,都在顽强地、一次比一次清晰地浮现!

汗水再次浸透了袁朗的全身,但他眼中燃烧的光芒,却比任何时候都要炽烈!那是一种在无边黑暗中跋涉太久,终于看到一丝微光的、近乎疯狂的希望!

成才搀扶着他,两人艰难地挪到了仓库门口那片浑浊的光影边缘。门外,是空旷的场地,更远处是基地熟悉的营房轮廓。夕阳的余晖给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模糊的金边。

成才停下了脚步。他没有松开搀扶的手臂,只是微微侧过头,目光落在袁朗因极度用力而扭曲的侧脸上,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

“看前面。”

袁朗喘息着,依言抬起头,望向那片空旷。阳光有些刺眼。

“路还长,”成才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每一个字都像淬火的石子,砸在袁朗的心上,“一步一步,走给我看。”

话音落下的瞬间,成才那只一直稳稳支撑在袁朗腋下的手臂,毫无征兆地、极其缓慢地、却又无比坚定地,开始向外抽离!

支撑的力量在消失!

袁朗的身体猛地一歪!巨大的失衡感如同海啸般袭来!他惊骇地睁大了眼,下意识地想要抓住什么,但成才的手臂已经抽离了大半!所有的重量,猝不及防地,全部压在了他那条刚刚才找回一丝微弱知觉的伤腿上!

“呃——!”剧痛瞬间淹没了所有感官!

他像一棵被狂风猛然折断的小树,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向侧面倒去!视野天旋地转,地面在眼前急速放大!

就在他即将重重摔向冰冷水泥地的千钧一发之际——

一条强壮如铁箍般的手臂,猛地从斜后方探出,闪电般地重新箍住了他的腰!一股强大而稳定的力量瞬间传来,硬生生将他即将倾倒的身体,猛地拽了回来!

袁朗惊魂未定,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他大口喘着气,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他惊愕地转过头。

成才依旧站在他身侧,手臂稳稳地箍着他的腰,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身体。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有额角一滴滚落的汗珠,在夕阳的余晖下折射出微光。他的目光沉沉地落在袁朗脸上,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力量。

“怕摔?”成才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奇异的沙哑,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袁朗的心上,“那就给我站直了!”

袁朗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他看着成才近在咫尺的眼睛,那双深不见底的眼里,映着自己狼狈不堪的影子,也映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近乎滚烫的、燃烧的东西。那不是怜悯,不是同情,那是一种……一种孤注一掷的信任,一种破釜沉舟的逼迫,一种比钢铁还要坚硬的支撑!

一股从未有过的、混合着剧痛、恐惧、屈辱、不甘和……被逼到绝境后爆发的、近乎狂暴的狠劲,猛地从袁朗的心底最深处炸开!像沉寂的火山终于找到了喷发的裂口!

“啊——!!!”

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那吼声用尽了他肺里所有的空气,带着血腥味,带着破釜沉舟的绝望和疯狂!他不再看成才,不再看脚下的路,他的全部精神,所有的意志,所有的生命力,都化作一股狂暴的洪流,疯狂地涌向那条腿!

站直!站直!站直!

剧痛如同亿万根钢针在腿骨里疯狂搅动!肌肉在意志的疯狂催逼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冲上了头顶!视野阵阵发黑,耳中嗡嗡作响!

但他的身体,在成才手臂那强大而稳定的支撑下,在那声嘶力竭的、燃烧生命般的吼声中,竟然真的开始一寸一寸地向上拔起!那条软绵绵拖在地上的伤腿,膝盖处开始出现极其微弱的、却无比清晰的颤抖!颤抖越来越剧烈,肌肉在皮肤下疯狂地跳动、痉挛、绷紧!

脚尖,离开了地面。

脚踝,在颤抖中寻找着角度。

小腿,在剧痛的痉挛中,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向上抬起!

他整个人,在剧痛的痉挛中,在摇摇欲坠的颤抖中,在成才如同定海神针般的支撑下,竟然真的、极其缓慢地、摆脱了完全的依赖,开始尝试着依靠自身的力量——哪怕那力量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向上挺立!

一步!仅仅只是重心从一条腿转移到另一条腿的微小转换!仅仅是膝盖弯曲了不到十度的微小角度!

但对于袁朗,对于死死支撑着他的成才,对于这片空旷的仓库门口而言——

那颤抖的、带着血泪的、从地狱深渊里挣扎着迈出的微小一步,却如同惊雷,炸响在死寂的空气里!

仓库门口浑浊的光影里,袁朗的身体如同狂风中的枯草,剧烈地颤抖着,每一次肌肉的痉挛都清晰可见,汗水在他惨白的脸上肆意横流。但他那条曾被宣判“死刑”的腿,膝盖处弯曲着那微小却足以撼动人心的角度,脚掌,实实在在地、颤抖着,却无比坚定地踩在了冰冷的水泥地上,支撑住了身体的部分重量!

那一步,微小得几乎可以忽略,却像是耗尽了袁朗体内最后一丝残存的生命力。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如同破旧风箱被撕裂的嘶鸣,紧绷到极限的意志骤然崩溃,身体猛地一软,彻底脱力地向后倒去。

成才的手臂如同最稳固的支点,瞬间收紧,稳稳地托住了他瘫软的身体。袁朗的头无力地靠在成才宽阔的肩膀上,滚烫的汗水瞬间浸湿了成才肩头的迷彩布料,粗重破碎的喘息喷在成才的颈侧,灼热而急促。

成才半抱着他,没有立刻动作。他低下头,看着怀里这张被汗水、泪水和尘土糊得狼狈不堪的脸,看着那双紧闭的眼皮下不断颤动的睫毛,感受着那具身体因脱力和剧痛残留而无法控制的细微颤抖。

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

然后,成才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将袁朗的身体扶正一些,让他能靠自己的力量勉强站稳——尽管那条腿依旧在剧烈地颤抖,仿佛下一秒就会再次折断。成才的手,一只依旧稳稳地托在袁朗腋下,另一只手,却缓缓抬起,动作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迟滞。

那只手,布满了训练和器械留下的厚茧,指关节粗大,曾无数次稳定地扣动扳机,无数次精准地拆解武器,也曾无数次冷酷地摇动复健的绞盘。此刻,这只手却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犹豫,悬停在袁朗被汗水浸透的额角。

最终,它落了下去。

粗糙的指腹,带着常年握枪磨砺出的硬茧,极其轻缓地、带着一种连成才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心翼翼,拂开袁朗额前那几缕被汗水黏住的湿发。

动作很轻,很慢,生涩得如同第一次触碰易碎的珍宝。

就在成才的手指触碰到袁朗滚烫皮肤的瞬间,一滴滚烫的液体,毫无征兆地,砸落在成才托着袁朗手臂的迷彩布料上。

那液体落得无声,却带着灼人的温度,瞬间在深绿色的布料上洇开一个深色的圆点。

紧接着,第二滴。

第三滴。

那不是袁朗的汗。

成才的身体猛地僵住了。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仓库门口浑浊的光线里,袁朗依旧紧闭着双眼,眉头紧锁,深陷在脱力后的虚脱和剧痛的余波中,似乎对周遭的一切毫无所觉。

而托着他的成才,此刻,却清晰地映着两道湿亮的痕迹。泪水,正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无声地、汹涌地滚落,一滴接着一滴,砸在袁朗的手臂上,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仓库里死一般寂静。只有袁朗破碎的喘息声,和成才压抑到极致的、沉重的呼吸声。

仓库门口那片浑浊光影的边缘,不知何时,静静地站着一个人。

大队长铁路。

他穿着一丝不苟的常服,肩章上的金星在昏暗光线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他像一尊沉默的雕像,不知已在那里站了多久。夕阳的余晖在他身后拉出一道长长的、孤寂的影子。

铁路的目光,沉沉地落在仓库中央那两个几乎叠在一起的身影上。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同戴着一副精钢打造的面具,只有那双深陷在浓眉下的眼睛,锐利如鹰隼,死死地锁在成才那无声滑落的泪痕上,和袁朗那条依旧在微微颤抖、却倔强地支撑着身体的伤腿上。

那目光,复杂得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震惊?审视?一丝极其隐晦的……难以置信?还有某种更深沉的、如同冰层下暗流涌动的情绪,被他强行压制着,只在眼底最深处留下一抹转瞬即逝的波动。

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周身的气场却沉重得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低气压,无声地笼罩了整个仓库门口。

大队长办公室的门被不轻不重地叩响时,成才刚结束下午的格斗训练,汗湿的背心紧贴着贲张的肌肉,额发还在往下滴水。他推开门,一股冷气扑面而来——窗户大开,深秋的风卷着寒意灌入,吹得办公桌上的文件哗哗作响。

铁路背对着门,站在窗前,身影挺拔得像一杆标枪,肩章上的将星在冷光下闪着寒芒。他望着窗外训练场上奔跑的士兵,那背影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冷硬。

“报告!”成才的声音如同往常,淬过火,干脆利落。

铁路没有回头,只是抬起手,向后随意地一扬。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的纸片,像一片被风吹落的树叶,轻飘飘地落在成才脚边。

“自己看。”铁路的声音传来,和他的人一样,裹着冰碴子,听不出情绪。

成才弯腰,捡起那张纸。指尖触到那冰凉的纸张时,心里莫名地沉了一下。他展开。

纸页顶端,鲜红的“绝密”字样刺入眼帘。下面是打印的简短命令:

> 命令

> 兹调派A大队三中队长成才同志,即日赶赴西南边境“利刃”前哨基地报到,参与代号“界碑”特别侦察行动。任务等级:绝密。时限:无限期。

> 此令。

> 军区司令部作战部

> [日期]

命令下方,是铁路龙飞凤舞、力透纸背的签名批示:“速办!”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窗外风吹动树叶的沙沙声变得异常清晰。成才捏着那张薄薄的纸,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纸页的边缘在他粗糙的指尖下微微颤抖。

西南边境。利刃前哨。无限期任务。

每一个词都像一颗冰冷的子弹,精准地射入他的心脏。那地方他知道,地图上一个不起眼的小点,却是真正的血肉磨盘。毒枭、私军、复杂到极点的地形……每一次任务简报,牺牲名单都长得让人窒息。“无限期”三个字,更是透着血腥的残酷——要么任务完成,要么人留在那里。

为什么是现在?为什么偏偏是袁朗刚刚在绝望的深渊里,挣扎着迈出那微小却象征着重生一步的现在?

成才猛地抬起头,目光如同淬了火的刀锋,直直刺向窗前那个冷硬的背影。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狂暴:

“理由?”

铁路终于缓缓转过身。他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有那双锐利的眼睛,像两柄解剖刀,毫不避讳地迎上成才几乎要喷出火的目光。他踱了两步,走到宽大的办公桌前,双手撑在桌沿,身体微微前倾,一股无形的压力瞬间弥漫开来。

“理由?”铁路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砸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成才,你心里最清楚!”

他猛地抬手,食指带着一股凌厉的风声,精准地指向窗外——那个废弃仓库的方向!

“看看你自己!看看你现在成了什么样子!”铁路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触怒的威严和毫不掩饰的失望,“一个老A的刀锋,一个顶尖的特种兵队长!你的枪口,你的意志,你的命,应该钉在什么地方?是钉在国境线外敌人的心脏上!钉在那些需要我们豁出命去守住的界碑前!”

他重重地拍了一下桌面,发出沉闷的巨响。

“而不是耗在一个废人的病床边上!耗在那些没完没了的复健器械上!”铁路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死死锁住成才脸上尚未完全干涸的汗迹,仿佛要透过皮肉,看到他心底最深处那点刚刚萌生的、却足以致命的柔软,“眼泪?呵!”

铁路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嗤笑,那笑声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轻蔑和痛心疾首。

“一个为了一条废掉的腿流眼泪的老A队长?一个把心思都放在照顾别人上的特种兵?”铁路的声音如同寒流,席卷了整个房间,“成才,你告诉我,这样的你,还配拿起这把枪吗?还配站在老A的队伍前面吗?!”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审视和冷酷的决断:

“特种兵,不需要软肋!更不需要……拖垮自己的累赘!”最后两个字,他咬得极重,像两记重锤,狠狠砸在成才的心上。

累赘……

袁朗那张布满汗水、痛苦扭曲,却在迈出那一步时爆发出惊人生命力的脸,瞬间清晰地浮现在成才眼前。仓库门口那无声滚落的泪水,此刻仿佛又灼热地烫在他的脸上。

一股狂暴的、混合着巨大屈辱和愤怒的火焰,猛地从成才心底最深处炸开!瞬间席卷了他所有的理智!

“他不是累赘!!!”

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咆哮,猛地撕裂了办公室压抑的寂静!成才的双眼瞬间布满骇人的血丝,额角青筋暴起!他死死攥着那张冰冷的调令,手臂因极度的愤怒而剧烈颤抖!那单薄的纸张在他手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刺啦——!”

一声刺耳的裂帛声!

那张盖着鲜红大印、代表着不容置疑的上级命令的纸,在成才狂暴的力量下,被硬生生地、从中间撕成了两半!

碎纸飘落。

成才看也不看那飘落的纸片,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燃烧着近乎疯狂的火焰,死死地瞪着办公桌后脸色瞬间铁青的铁路,胸膛剧烈起伏,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用血和火淬炼出来,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

“我的枪!我的命!老子自己说了算!想调我走?除非你从老子的尸体上踏过去!”

冰冷的电子警报,尖锐得如同濒死野兽的哀嚎,毫无预兆地撕裂了基地死寂的黄昏!

正对着废弃仓库的那个监控屏幕上,刺目的红光疯狂闪烁,瞬间吞噬了原本静止的画面!代表生命体征剧烈异常的红色曲线在屏幕一角疯狂跳动、拉平、又剧烈弹起!

铁路办公室的隔音门,也无法阻挡那穿透性极强的警报声浪。声音入耳的刹那,正因成才撕碎调令而勃然变色、额角青筋暴跳的铁路,身体猛地一僵!他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脸上那铁青的怒容瞬间凝固、碎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刻入骨髓的警惕和惊疑。那双因暴怒而充血的眼睛,瞳孔骤然收缩,锐利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猛地射向声音的来源——那面嵌在墙上的巨大监控屏幕!

屏幕上刺目的红光,像一盆冰水,兜头浇灭了他所有的怒火。屏幕上疯狂闪烁的红色警报标识旁,清晰地标注着位置:旧器械仓库(复健区)。

仓库!袁朗!

这两个词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铁路紧绷的神经上!几乎是警报响起的同一秒,他动了!身体爆发出与年龄绝不相符的恐怖速度!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他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猛地撞开沉重的办公椅,椅子腿在光洁的地板上刮擦出刺耳的锐响!人已化作一道模糊的黑影,挟着劲风,朝着门口狂飙而去!

“砰——!”

办公室厚重的实木门被他用肩膀直接撞开,门板重重砸在墙上!他冲出走廊,没有丝毫停顿,作战靴在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踏出密集如鼓点般的爆响,目标只有一个——那间该死的仓库!

成才比他更快!

在警报撕裂空气的第一个音符尚未落下时,成才的身体已经如同离弦的怒箭,带着一股毁灭一切障碍的狂暴气势,从铁路身边猛地飚射出去!他甚至连看都没看铁路一眼,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意志,都被那刺耳的警报声死死攫住,只剩下一个念头在疯狂燃烧:袁朗!

仓库的铁门近在咫尺!那扇门,曾被他无数次踹开,此刻却像一道通往地狱的闸口!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仓库厚重的铁门被成才用尽全身力气、带着玉石俱焚般的疯狂,狠狠一脚踹得向内猛地凹陷、扭曲、彻底洞开!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令人牙酸的呻吟!

冰冷的、带着浓重湿气的风,裹挟着豆大的雨点,从洞开的仓库大门外狂灌而入!

仓库内没有开灯,一片昏暗。只有屋顶那几盏功率不足的白炽灯在风雨中投下摇曳不定的、鬼魅般的光影,将仓库深处的一切切割得支离破碎。

铁路紧跟着冲进仓库大门,冰冷的雨水瞬间打湿了他的肩章。他猛地刹住脚步,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急扫!

下一刻,他的呼吸,连同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冰冷巨手死死攥住!

仓库中央,那片被昏黄摇曳的灯光勉强照亮的区域。成才!

他双膝重重地砸在冰冷湿滑的水泥地上,溅起肮脏的水花!他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脊梁,上半身深深地佝偻着,双臂以一种近乎嵌入的力道,死死地、痉挛般地紧箍着怀里的人!

袁朗!

袁朗的身体软得如同没有骨头,头无力地后仰着,脖颈拉出一道脆弱的弧线,脸色在摇曳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死寂的灰白,嘴唇没有一丝血色。雨水混合着不知是汗还是泪的水迹,在他脸上肆意流淌。他的一条腿以一种极其不自然的、扭曲的角度拖在地上,裤腿被撕开一大片,裸露的小腿上,一道狰狞的、皮开肉绽的伤口正汩汩地向外冒着暗红色的血!鲜血被冰冷的雨水冲刷着,在水泥地上蜿蜒开一片刺目的猩红!

成才的脸,深深埋在袁朗的颈窝里。铁路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宽阔的背脊在失控地、剧烈地起伏、颤抖!那颤抖的幅度如此之大,带动着他整个身体都在疯狂地抖动!仿佛他抱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座即将彻底崩塌、将他一同埋葬的山峰!

压抑到极致、痛苦到撕裂的嘶吼声,如同濒死野兽从喉咙深处挤压出的绝望悲鸣,断断续续地从成才紧埋的头颅下爆发出来!那声音不再是人类理智所能发出的语言,只剩下最原始、最本能的痛苦和恐惧的宣泄!

“……啊……呃啊……袁朗……袁朗!你他妈……睁开眼……睁开眼看看我……!”

铁路像被钉在了仓库门口冰冷的雨幕里。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成才。那个永远像淬火钢刀一样冷硬、锋利、无坚不摧的成才,此刻却像一个被彻底打碎了所有盔甲、暴露出最脆弱内核的孩子,抱着他怀中生死不明的战友,在冰冷的雨水泥泞里,绝望地哀嚎。

成才猛地抬起头!

那张被雨水和泪水彻底冲刷的脸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水痕。他的双眼赤红如血,眼球因为极度的痛苦和暴怒而向外凸出,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毁灭一切的疯狂火焰!那火焰瞬间穿透了昏暗的雨幕,如同两道烧红的烙铁,狠狠地、死死地钉在了僵立在门口的铁路脸上!

他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生命最后的力量,裹挟着血沫和滔天的恨意,嘶哑地、破碎地、却又无比清晰地砸向铁路:

“你看清楚!铁路!你他妈给我睁大眼睛看清楚!”

他猛地将怀中袁朗那软垂的头颅托起一点,让那张灰败死寂的脸,毫无遮掩地暴露在铁路的视线中!袁朗额角一道被雨水冲得发白的伤口,正缓缓渗出血丝。

“现在!谁才是他的软肋?!啊?!”成才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泣血的疯狂和控诉,“是你!是你这个冷血的混蛋!是你把他逼到这里!是你……是你把他逼上了绝路!!”

他死死抱着袁朗,手臂的肌肉因为极度的用力而虬结暴起,身体在冰冷的雨水中筛糠般颤抖,赤红的眼睛如同泣血,带着一种同归于尽的绝望,死死钉在铁路惨白的脸上,嘶吼声在空旷的仓库里疯狂回荡:

“是你!铁路!是你——!!!”

那一声泣血的控诉,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凿穿了铁路心脏外围那层包裹了数十年的、坚硬冰冷的钢铁外壳!剧痛!一种从未体验过的、足以令人窒息的剧痛,猛地从心脏最深处炸开!瞬间席卷四肢百骸!

他踉跄着,不受控制地向后退了半步,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却感觉不到丝毫凉意。仓库里摇曳的昏黄灯光,成才那张因痛苦和愤怒而扭曲、布满水痕的脸,袁朗毫无生气的灰败面容,地上蜿蜒刺目的血迹……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眼前疯狂地旋转、放大、变形!

“软肋……”铁路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块烧红的烙铁,发不出任何声音。那个他奉行了一生、视作最高准则的信条——“特种兵不需要软肋”——此刻,却像一个巨大的、冰冷的讽刺,悬挂在眼前这血淋淋的现实之上。

成才那绝望的嘶吼,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回音,在他耳中、在他脑中、在他那颗被剧痛攫住的心脏里,反复震荡、轰鸣!

真正的软肋……不是袁朗。

是他铁路自己!是他那不容置疑的权威,是他那自以为是的冷酷铁律,是他那为了所谓的大局和“刚强”而亲手挥下的、斩断一切的刀!

是他……亲手把成才逼成了眼前这副绝望疯狂的模样!是他……亲手把袁朗推向了生死边缘!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洪流猛地冲垮了他所有的防线。铁路高大的身躯晃了晃,仿佛瞬间被抽干了所有支撑的力量。他再也无法维持那笔挺如松的站姿,猛地伸出手,死死抓住了旁边冰冷湿滑的门框!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死白色,指甲深深抠进锈蚀的铁皮里!

他微微佝偻下腰,急促地喘息着,试图吸入足够的空气来平复心脏那撕裂般的剧痛。雨水顺着他的帽檐、鬓角,汇成冰冷的溪流,淌过他那张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写满了巨大震骇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崩塌的脸。

仓库里,只剩下冰冷的雨声,成才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孤狼般的呜咽,还有他自己沉重到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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