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早，十七还没睁开眼，就感觉身旁有人。
那气息他太熟了，是一股药香味，温瑾川身上独有的味道。
眼珠子在眼皮下转了转，随即睁开眼，果然对上一双含笑的眸子。
温瑾川侧身躺在他旁边，单手支着额角，正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见他醒了，唇角上扬：“醒了？”
十七怔了怔，随即轻轻点头。
“睡得好吗？”温瑾川又问，声音柔和。
十七再次点头。
他下意识往被子里缩了缩，小声问道：“温公子怎么在这儿？”
温瑾川看着他低笑，伸手揉了揉他的发顶：“想你了，就来了。”
“你不是说三日后来接我？”
“嗯，三日后来接你，今日来陪你。”
十七心跳加快，忽然想起什么，视线迅速落到了温瑾川的肩上。
“你的伤... ...”
“上了药。你不放心的话，可以来看看。”说着说着，温瑾川作势扒拉自己的衣裳。
“... ...没。”
前世的十七禁不住逗，更别说现在了。
温瑾川忍不住笑，起身下床。
“好了，快起来吧。多去陪陪你爹娘。”
“嗯...”
——
十七端着食盒轻叩厢房门。
门被拉开，萧策披着外袍出现。
他见到十七时，还有些惊讶。
门外人越过他进屋，垂眸摆膳，瓷碗里的莲子粥腾起白雾。
“你母亲呢？”萧策突然问。
银匙在碗沿轻碰，十七指尖微顿：“娘亲寅时便起了。”
“带本王见她。”
“王爷先用膳吧，我去通... ...”
萧策没听，已大步跨出门槛:“带路。”
十七望着桌上渐冷的粥，喉结滚动。
他快速跟上，穿过好几处院落后到了琉璃阁，十七忽然停步：“王爷稍等，十七先行通报。”
十七才刚迈步，萧策便直接上前推开了琉璃阁的大门。
门内，两三个婢女正在布置早膳，被突如其来的动静惊得手上一顿。
宁夫人从内间缓步走出，神色平静，连眼风都未扫向萧策，径直在桌前坐下。
瑶末立即奉上一盏热茶。
宁夫人垂眸轻抿一口，淡淡道：“王爷用过早膳了么？若没有，便坐下一起吧。”
话音未落，十七已快步跟了进来，低声道：“娘亲，对不起，我拦不住王爷... ...”
宁夫人看见十七也在，冷漠的眸子瞬间带了些许柔意:“十七也在，正好，陪娘一起吃早饭。”
说完，抬眼示意了一下瑶末。
不多时，三名婢女退下。
萧策毫不客气走到她的对面入座，而十七还愣在门口。
宁夫人见十七没动，拉开身旁的空椅轻轻拍了拍，温声道：“十七，过来。”
萧策不满蹙眉，指尖敲了敲桌面：“十七十七... ...这算什么名字？”
十七垂在身侧的手指抽了抽，没敢抬眼。
宁夫人神色不变，只淡淡道：“王爷若觉得不妥，不如赐个名字？”
萧策立即冷声：“萧淮之。”
宁夫人低头轻笑，若不是前世的她已经放下一切，不然...她定会与他争个高下。
随后妥协般重新唤道：“淮之，过来。”
十七还是没敢动。
这个画面... ...
父亲、母亲、还有他，同桌而坐，共进早膳。
他曾在无数个黑暗的夜里偷偷幻想过，却从未想过有一天会真的实现。
以至于此刻，他竟有些不敢上前，生怕一动，这场梦就会碎掉。
萧策本想呵斥，可又忽然想起十七昨晚与他说的那番话。
自己缺席了他十五年的陪伴，刚见面便误会他。
他与宁夫人的恩怨，不该由这个孩子来承受。
这些年的缺席，无端的猜忌，刻薄的言语他有什么资格去说。
他看着十七单薄的身影，胸口莫名发闷。
“淮之。”萧策的声音不自觉地放轻，“你娘叫你。”
十七浑身颤了颤。
屋内有那么一瞬出奇的静。
桌旁的两人也不催，就这么等着。
过了半晌，门旁之人终于迈步向前，速度很慢很慢的走到了宁夫人身旁。
宁夫人对他笑了笑，拉过他的手腕，将他带到身旁坐下。
瑶末恰在此时推门而入，手中托盘上添了几道小菜，动作利落地布好，又无声退了出去。
屋内一时只余碗筷轻碰的声响。
宁夫人夹了一块糕点，放入十七碗中，温声道：“吃吧。”
十七盯着碗中的糕点，咽了口唾沫。
他小心执起筷子，低头尝了一口。
萧策的目光在母子二人之间停留片刻，忽然开口:“你平常喜欢吃什么？”
低头咀嚼的少年意识到是在问自己话，急忙将嘴里的残留咽下，随后回道:“...没有特别喜欢的。”
萧策眉头一皱，语气沉了几分：“哪有人会没有喜欢吃的菜？本王无非是想多了解了解你，这都不愿说？”
他盯着十七，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嘲：“我知道十五年对你不闻不问，是本王的错。本王也想弥补，你就这么恨我？不愿给我机会... ...”
十七闻言慌忙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
可话到嘴边，又觉得解释苍白。他抿了抿唇，低声道：“莲藕排骨汤。”
萧策一愣：“什么？”
“我喜欢...莲藕排骨汤。”
十七的声音很轻，说完便低下头。
为什么会说这个呢，因为这是温瑾川这一个月来，经常给他做的。
萧策神色稍缓，点了点头：“好，为父记下了。日后若你能来天陵，为父定亲手给你做。”
宁夫人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是又给十七夹了一些菜。
三人吃到半途，萧策问:“今日天气不错，你可愿陪本王走走？”
十七动作一顿，抬眼看向宁夫人。
宁夫人神色平静，没有阻止：“想去便去。”
萧策眉头微蹙，却未再多言。
片刻后，十七放下筷子，轻声道：“好。”
十七跟着萧策出了山庄，沿着山间小路缓步而行。
初春的风还带着凉意，吹动两人的衣袍。
萧策走在前面，忽然开口：“这些年...是不是过得很不好？”
十七脚步微顿，低声回答：“昨晚王爷见到我身上那些疤后...心里应该清楚。”
萧策停下脚步，转身看他，眼中闪过一抹痛色：“本王不知道你母亲这些年来这么对你。”
十七神色平静：“母亲近日对我很好。以前的事...我都忘了。王爷不用自责。”
萧策盯着他看了许久，最终长长叹了口气。
“是本王亏欠你太多。”
他抬手想拍拍十七的肩，却在半空中顿了顿，最终只是轻轻拂去落在十七肩头的一片落叶。
“一定要去轮回殿吗？”
“是。”
“为何？”
十七沉默，过了一会才直说:“因为...我倾慕于温公子...”
萧策蹙眉:“荒唐...他是男子...”
“男子又如何？温公子待我很好，这就够了。”
萧策张了张口，似要再劝。
可他意识到，自己这个缺席十五年的父亲，有什么资格左右他的心意？
于是最终只问了这一句:“会来天陵吗？你总归要入我萧家族谱。”
十七抿了抿唇：“入族谱...很重要吗？”
萧策神情凝重：“你觉得呢？”
十七被这沉甸甸的反问噎住，喉间发紧：“......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萧策苦笑。
少年突然停下脚步，转身直视萧策：“孩儿明白。”
他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孩儿会去天陵城，会去王府看父亲，也会听从您的意愿入萧家族谱。”
萧策猛地僵住，瞳孔微颤：“你...叫我什么？”
十七眉眼舒展，露出一个释然的浅笑。
“父亲。”
山风拂过，吹散两人之间的所有隔阂。
萧策眼眶发热，终是伸手，重重按在了十七肩上。
“走吧，陪为父再走走。”
十七点点头，两人沿着山路前行。
——
三日后。
温瑾川一袭墨袍立于山庄门外，身后七位堂主与上百名弟子整齐列阵。
十七只随意收拾了个小包袱，在将要出大门前，他见到宁夫人急切的冲他走来。
萧策眸子暗了又暗，一句话也没说。
十七不舍，眼眶泛红。
他转身，撩袍跪地，用着他那颤抖不已的嗓音说道:“孩儿拜别父亲、母亲。”
宁夫人眼眶通红，指尖攥紧了帕子，终是没忍住落下泪来。
萧策抬手按住十七的肩，沉声道：“照顾好自己。”
十七点头，起身时，忽见宁淮茹气喘吁吁地跑来，将一个沉甸甸的大包袱重重丢在他脚前。
“重死了！”她瞪着眼，脸颊微红。
十七怔住：“淮茹，这是... ...？”
宁淮茹别过脸，声音闷闷的：“给你的！里面有新裁的衣裳、被褥... ...反正，你带着就是了！”
十七喉间一哽。
宁淮茹咬了咬唇，忽然低声道：“对不起，哥哥... ...以前是我不懂事。你若不介意... ...常回来看看我和娘亲。”
十七眼眶发热：“淮茹，我从未怪过你。”
他抬手想抱她，却又放下，只温声道：“你永远是我的妹妹。”
宁淮茹鼻尖一酸，猛地背过身去。
最后，在宁夫人含泪的注视下，十七转身走向庄外。
温瑾川高坐马上，朝他伸出手，笑意清浅。
“十七，我们该走了。”
十七仰头看他，将手递了过去。
温瑾川一把将他拉上马背，揽入怀中。
马蹄声起，烟尘飞扬。
数百匹快马踏过青石长阶，轮回殿的轮廓在云雾中渐次显现。
十七仰头望去，红漆金钉的殿门高耸入云，两侧石雕神兽怒目圆睁。
“这...”十七有些惊讶。
温瑾川身子往前靠了靠，呼吸拂过他耳畔：“怎么了？”
十七缩了缩脖子:“没...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大...”
温瑾川笑了:“这里，日后都是你的。”
“从正阳门到八面阁，三十六殿七十二院，往后都是我们十七的。”
十七耳尖发烫，不再说话。
守门弟子见到来人齐刷刷跪地，他险些从马背上滑下去，被温瑾川一把扣住腰肢。
“小心些。”
温瑾川抱他下马，指尖在腰间多停留了一瞬。
穿过几处殿门，到了事先为他准备后的院落后，问道:“累不累？”
温瑾川接过侍女奉上的热茶，亲自试了温度才递给他，“要不要歇息？”
十七摇头:“还好。”
“既然不累，带你去见个人可好？”
见少年疑惑地眨眼，他笑着解释：“一个能与你聊得来的人。在山庄时除了我，你都不与人交谈...”
话音未落，温默突然闯入。
直说道:“瑾川，那个顾庆海一直在查沈公子的下落，我们需不需要做些什么？”
温瑾川眼底笑意瞬间冻结：“他活腻了？看来，得警告警告他了！”
转身时又恢复温柔神色，轻轻捏了捏十七的手：“你先去休息，我处理完就来。”
十七听话点了点头，目送温瑾川离去。
可十七无半分睡意。
他看着这座陌生的殿宇，反倒激起几分好奇。
沿着道路随意走了几步。
转过三重月洞门后，忽觉景致愈发陌生。
方才路过的海棠树竟又出现在眼前。
奇怪...
十七蹙眉驻足，自己不会是迷路了吧？
正踌躇时，忽闻身后传来清朗声音：“公子可是迷路了？”
闻言转身，只见一青衣男子执伞而立，眉眼弯弯。
见十七发愣，那人笑着说：“我叫顾辞，半月前初至此地时，也曾在这迷了两个时辰。”
“你叫我十七就好。”他下意识报出名字，补充道:“我刚来... ...”
顾辞笑了笑，收伞：“你是哪座殿里的？可以告诉我，我若知道的话带你去。”
话音戛然而止。
十七想了想后无奈摇头。
他忘记问那座殿叫什么了。
两人僵持之际，只见一位与十七年纪相仿的少年朝他们走来，少年不满嚷嚷:“顾辞哥，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你人了！”
顾辞指了指十七轻声道:“他迷了路。”
少年仰头，拍了拍自己胸前道:“你住哪？”
十七摇头。
少年又道:“你也是瑾川带回来的吗？”
十七点头。
“那我直接带你去他房间吧，可以吗？”
十七愣了愣，随即应声:“好。”
少年很是自来熟，他搭上十七的肩膀，笑嘻嘻说:“我叫沈怀卿，日后无聊可以来找我们玩。你说对不对，顾辞哥哥。”
枯黄的树叶正巧落下，十七下意识抬手接住。
他抬头，看了看少年，又看了跟在他们身后的顾辞。
最后脑中想起了温瑾川。
他低头笑了笑，随后开口:
“好。”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