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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元夜,市井喧阗,爆竹声与欢歌笑语漫溢街巷。然林府深墙之内,却似被隔绝于这热闹之外,一派寂然。

自王瑜香消玉殒,林家三爷愈发寡言,眉梢眼底皆凝着化不开的阴霾,叫人望而生寒。

林允泽独坐书房,对着玉清宫舆图怔忡出神。忽听得檐下铜铃轻晃,细碎脚步声由远及近。抬眸望去,只见太子赵锦曦身着常服,只携一名贴身内侍,正沿着抄手游廊款步而来。

允泽慌忙起身整冠,疾步上前推开雕花木门,单膝跪地行礼:“殿下千金之躯,怎可轻入臣住宅?万一有失,臣万死难辞其咎。”

赵锦曦修长指尖抚过廊柱上凝结的冰棱,寒意透骨。他垂眸凝视阶前残雪,缓声道:“昨夜本宫细查工部账册,玉清宫营建已耗银百万有余。”

言罢屈指叩击青石栏杆,声音冷硬如铁,“南方旱情未缓,高丽又蠢蠢欲动,国库日渐空虚。老三这些年私通匪类,中饱私囊,也是时候让他吐些出来了。”

允泽沉吟片刻,拱手回道:“裴尚书曾谏言圣上,无奈圣上醉心求道。星辉道长更称,待玉清宫落成,便可设坛祈福,为圣上炼制长生丹药,保我朝千秋万代。”

赵锦曦冷笑一声,眼中满是不屑:“若真有长生之术,道观中人又何必苦修?吞服几粒丹药便能长生不老,这等荒诞之言,竟也有人深信不疑!”

赵锦曦眼底一片冰冷:“那玉清宫何时竣工?”

允泽垂袖敛衽,说道:“工部匠人已在琉璃厂架起十二连窑,原说年前能竣工...... 半窑天青色釉料付之一炬。若要补制,需重炼矿料、再调釉方,恐要费些时日。不过正殿已峻工,星辉道人已然入住,只后殿尚未完工。”

赵锦曦斜倚朱漆廊柱,一袭白色狐裘垂缨轻扫过阶下冰棱。他屈指轻叩廊柱上的缠枝纹,那冰棱便似碎玉般簌簌而落。

“天青色?” 他忽而低笑,呵出的白气凝在廊下铜鹤灯上,“本宫倒听闻,这‘天青’二字早成了工部营缮司郎中的聚宝盆。三日前卯时三刻,吕凹湖的雾霭尚未散尽,周家的船只便载着二十箱‘残次品’,往高丽使团的船里搬运。”

允泽闻得此言,腰间玉佩不慎撞在桌角,发出一声清响。他疾走两步掩上雕花木门,门轴转动间带起一阵风,将炭盆里的松灰卷上案头。

赵锦曦继续说道:“那些‘残次品’箱角的火漆印,本宫着人细细刮开看过 —— 底下盖着的,分明是‘天青三号窑’的官窑落款。”

允泽望向窗棂上的冰花,忽觉后颈阵阵发寒。他喉间动了动,欲言营缮司郎中前日曾递来窑务清册,却见赵锦曦袖中滑出半片琉璃残片,正是天青色,断口处还凝着未褪的焦痕。

允泽的目光紧紧盯在那片天青残片上,断口焦痕宛如一道未愈的旧伤,恰与他三日前收到的密信封口火漆印别无二致 —— 那信笺上的 “窑务顺遂” 四字,此刻忽然化作营缮司郎中递来的蜜柑香气,在喉间泛起阵阵苦涩。

“太子殿下明察秋毫。下官着实一无所知。是下官之失。” 说罢,允泽突然忆起,去年中元节琉璃盏里摇曳的烛火 —— 那时他刚升任工部侍郎不久,营缮司郎中曾在盏底藏了张银票。

赵锦曦忽而将残片拍在《琉璃作工料清册》上,断口刺破纸面,露出底下夹着的半张货单。“这是本宫今早截获的通关文牒。” 他屈指轻敲货单上的朱红官印,“周家商号的货船为何能行走‘官窑特运’水道?”

允泽只觉太阳穴突突直跳。他想起营缮司郎中李邦彦曾言,周家私窑的窑火比官窑旺三分,原以为是句戏言。却不曾想...

“殿下明鉴!下官委实不知李邦彦竟敢私通商户...... 但那二十箱‘残次品’,下官猜想......” 他抬头望着赵锦曦眼中的寒芒,忽然灵光一闪,“或许与去年冬至的窑火有关?若釉料当真尽毁,又何来‘残次品’流入民间?”

赵锦曦闻言忽而轻笑,“你以为那场火是天灾?昨夜本宫令人掘开三号窑废墟,底下埋着的并非釉料 ——” 他忽然凑近允泽耳边,声音冷若冰霜,“是六具烧得焦黑的窑工骸骨。”

允泽闻言,只觉如遭雷击,双腿一软,险些跌倒。他脸色惨白,颤声问道:“这...... 这究竟是为何?”

赵锦曦目光如刀,扫过案头的清册与货单,沉声道:“看来这琉璃窑里,藏着的不仅仅是贪墨之罪。那六具骸骨,怕是知晓了不该知晓的秘密,才遭此毒手。”

允泽定了定神,忽而忆起一事,忙禀道:“殿下,下官去岁曾于城西破庙,见李邦彦与一神秘女子私会。那女子身着素白衣衫,面覆轻纱,容貌难辨,发间斜插一支白玉芭蕉簪。彼时下官只道是李邦彦亲眷,未曾多疑。”

赵锦曦闻得此言,眸光骤然冷凝:“白玉芭蕉簪?”

“李邦彦身后势力,想来脱不得老三与太师府的干系。至于那白玉芭蕉簪…… 本宫倒曾见一人佩戴 —— 正是三皇子妃秦正荣。”

赵锦曦指尖轻叩案几,冷笑一声:“这老三的手,倒是伸得忒长了些……”

允泽神色冷峻,面容坚毅道:“下官愿查明三号窑真相。”

正说话间,长顺脚步匆匆来禀:“殿下,星辉道人遣人递了帖子,言明明日午时于玉清宫开坛讲道,特请诸位皇子观礼。” 太子挑眉,“三皇子禁足府中,四皇子远在邕州封地,五皇子年仅九岁、六皇子不过两岁,这 ‘皇子们’ 三字,分明是冲本宫来的?”

“备马。” 太子拂袖转身,玄色大氅扫过满地碎冰,“本宫倒要瞧瞧,那老道的坛上,摆的究竟是道德经,还是... 杀人刀。”

允泽望着他的背影,忽觉后颈发寒。

第二日早朝,赵锦曦坐在太子宝座上,声若洪钟震彻金銮:“昔年三弟于云中之战筹饷有功,深谙军需调度之道。今南方旱魃为祸,赤地千里未止;高丽小丑觊觎边境,兵戈之意昭然!然国库空虚,难敷赈济之需、备御敌之资 ——”

话音未落,他眯起眼,鎏金冠上的东珠随偏头动作晃出冷光,鹰隼般的目光扫过阶下鹄立的群臣。道:“三弟虽暂禁府中,然忠勇之心未改。着三皇子赵锦旭再担重责,十日内募齐百万善款以纾国难。户部侍郎林景泽,退朝后携空白账册随本宫前往三皇子府,今日便要 ' 验收 ' 赈银!”

顺天府尹宋震宇趋前半步,宽袖拂过青砖,玉笏叩首声惊起梁间栖雀:“殿下容禀。纵是陶朱在世、猗顿重生,十日之内聚百万白银亦非易事。三皇子只怕也无能为力啊。”

话音微顿,眸中冷光掠过殿角阴影里垂落的冰绡帘幕,道:“且说三殿下正被皇上禁足,此时若前去验收赈银,怕是多有不妥。还望殿下念及手足之情,宽限时日,或允其协同户部办理,如此才不致误了赈灾及边关大事。”

赵锦曦忽而低笑出声,那抹笑意却未达眼底,道:“陶朱?三弟若有这般聚财之能,当年云中之战又何须向商户筹集粮饷?”

他屈指叩响案上空白账册,宣纸翻动之声如秋刀裁冰般清冽。“匪患横行肆虐,三弟竟然与匪首勾结,致使百姓平白遭受烧杀抢掠之苦。幸得清夷郡君相助,朝廷才得以平叛剿匪四百余人,可余下数万名土匪,仍在四处流窜。本宫许他十日之期,已是念及手足之情 —— 宋大人还觉得本宫没有顾念手足之情吗?”

秦审言眸光微凛,撩袍出列长揖,朗声道:“太子殿下慎言!三皇子禁足之由,乃属麾下侍卫私通匪首,殿下口中 ' 勾结匪类 ' 之说,实为混淆主从、误断是非。三皇子素日忠勤王事,岂容以奴仆过失污其清名?望殿下明察秋毫,勿因手足嫌隙令忠臣寒心、朝堂蒙尘。”

赵锦曦指尖骤然扣紧账册边缘,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抬眼时眸中似有冰棱碎光掷向阶下:“秦大人倒是护得好外甥 ——” 案上铜鹤香炉飘来沉水香,却压不住他话音里的森冷。

“那侍卫……” 尾音拖得极慢,如刀刃在鞘口轻轻一蹭,“本宫着人提审,他已招认每三月往匪寨送一次军防图。朝廷派人前去剿匪,他亦会提前送去消息。秦大人若觉得此等‘牵连’可轻描淡写,不妨同本宫去诏狱看看那叠按了手印的供状。”

赵锦曦轻抬袖摆,指尖掠过鎏金护甲,唇角微扬道:“不过本宫念及三弟素日勤勉...... 便准秦大人同去为三弟分忧。那百万两白银,于寻常人家是泼天巨财,然在太师府与三皇子府眼中,应是算不得什么。若过了时限仍未缴纳,就别怪本宫用这‘误导朝臣’的罪名,送三弟去宗人府抄经了。”

王璬抚着颌下三缕长髯,朗声说道:“太子殿下仁厚宽和,肯为三皇子留转圜余地,实乃皇室之幸。” 言至此处,他目光似有若无扫过秦审言,“秦大人忧心则乱,却忘了吏部考功司早有明律 —— 主官失察,亦当连坐。三皇子府侍卫通匪之事,纵非殿下亲为,其治下不严之责亦难辞咎。”

殿中铜漏滴答声忽然清晰可闻。王璬从袖中取出一卷明黄文书,展开时宣纸上朱砂批红灼然刺目:“这是昨日皇上御批的考成法修订案,着令各府衙三月内盘查属官私产。巧了,昨夜吏部接到密报,三皇子府长史名下竟有七处庄子、十三间铺面,皆在匪患最烈之地宝兴县。大人说这些产业,是靠俸禄置下的?”

秦审言额角青筋微跳,正欲开口,却见王璬已转向赵锦曦深揖及地:“太子监国以来,整饬吏治、严惩贪墨,此番彻查赈银亏空,正是为彰显律法公允。若因私情轻纵,日后如何叫边疆将士信服、叫受灾百姓心服?老臣恳请殿下,莫因手足之情误了社稷大义。”

赵锦曦望着王璬手中明黄卷轴,忽而轻笑出声:“到底是吏部尚书,算盘算得比户部还精。既然王大人说律法当公允,那便着你与刑部、大理寺一同会审 —— 十日内若赈银缴不上,本宫便陪三弟去宗人府,看他抄经时可还能算出这些庄子铺面的进项。”

秦审言脊背骤然绷紧,玄色官服下的中衣已被冷汗浸透。却在抬眸时强压下眼底翻涌的惊怒,声线虽微颤却未落半分下风:“王大人手持御批考成法,又挟吏部密报,当真是刀刀见血。”

他忽而向前半步,靴跟磕在金砖上发出脆响,“然考成法首重‘实迹’,三皇子府长史私产纵有可疑,亦需查证其银钱来路是否与殿下相关。若仅凭属地相近便牵强附会,岂非开‘莫须有’罗织罪名之恶例?”

话音未落,王璬已捻须轻嗤:“秦大人倒是机敏,可惜 ——” 他抬手示意身后小吏捧上漆盘,盘中码着七封火漆密信,“昨夜吏部查获的这些信件,皆系三皇子府幕僚与宝兴县匪首所书,字里行间虽未直书殿下之名,却屡屡提及‘贵人照拂’‘粮道畅通’。秦大人说说,这‘贵人’该当是谁?”

秦审言瞳孔骤缩,怒气上涌:“太子殿下要彻查,下官自当配合!但王大人若想借题发挥,将三皇子治下过失夸大为谋逆之罪,本官断难从命。不若一同去皇上跟前分辨分辨。”

殿中气氛瞬时冷凝如冰。赵锦曦冷笑一声:“父皇龙体违和,每日与星辉道长谈经论道、修长生之法,若众臣皆日日求见搅扰,那本宫监国之责又何须再担?秦大人不妨先往三弟府上,助他筹措赈灾银两吧。若十日内筹措不齐,五品以上官员每人捐三月俸禄赈灾,退朝!”

秦审言面色沉肃立在原处,云麾将军闵右成低声劝道:“大人切莫焦躁,此事尚未定谳,终有转圜余地,还望大人沉心静气。”

顺天府尹宋震宇亦缓声开口:“皇上天威难测,太子行事越得章法,这功劳...... 却未必是桩好事啊。”

秦审言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眼底翻涌的怒意,转身与闵右成、宋震宇二人一同往殿外行去。廊下青砖映着天光,他望着檐角垂下的冰棱子碎成细屑,忽闻身后传来玉佩轻响 —— 却是某位御史正趋步追赶太子的贴身内侍。

自二皇子立为太子以来,朝堂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潮汹涌。半数朝臣虽循规蹈矩,然三皇子党、四皇子党余势未消,仍有蝼蚁般的人物妄图挣扎求生。这些人为着荣华富贵,早与太师府勾连颇深,如今却想临阵倒戈投靠东宫,当真是痴人说梦。

太子素日最恨首鼠两端之徒。这些人若把从前与太师府的勾当当作投名状,只怕太子会拿他们的人头,当作震慑旧党的开刀祭旗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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