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8章 湖边谈心
允泽仿若丢了三魂七魄，木雕泥塑般僵坐于湖边草地上，从晨晓直至暮霭沉沉，身姿仿若生根，纹丝未动。景泽一路寻来，映入眼帘的，便是小弟宛如化石般，目光呆滞地凝望着湖面，眸中尽是凄惶之色，仿若被抽去了生气。
晚风飒飒，凉意砭骨，景泽微微瑟缩脖颈，紧了紧衣领，落坐于允泽身侧，轻声问询：“为何久留此处，不回府邸，又在思忖何事，这般出神？”
允泽隐忍的悲戚瞬间决堤，泪如雨下，恸哭流涕：“王瑜，暗施阴损手段，在茶中，混入春药。昨日，我与她…… 我实乃身不由己，心中全然无意于她，满心唯念陈三小姐一人。我此番行径，怎对得起维君，我真真是罪该万死。” 言罢，扬手重重掴向自身，那 “啪” 的一声脆响，震碎了夜的静谧。
景泽眸光一闪，急忙伸出右手，稳稳扣住允泽欲再次挥落的手腕，温言相劝：“她既已与你结发为夫妻，夫妻之礼本就应当，莫要这般自苦，作茧自缚。你只需将陈三小姐珍藏于心间就是了，又何须时时宣之于口，平白惹来愁绪万千。”
允泽以袖掩面，哽咽难平，稍缓片刻，才又启唇问道：“二哥，你与俞瑶相处这些时日，可曾有过片刻欢愉？小弟如今，一生都要与王瑜纠葛牵绊，满心皆是不甘，哪得半分喜乐。”
景泽目光落向远方湖面，良久，才悠悠开口：“这凡尘俗世，能坐拥江山又揽美人入怀者，恐唯有当今天子。你我身为寻常贵胄子弟，生于高门贵府之中，已是上苍垂怜，尽享尊荣，谈何容易。情爱一事，在这烟火人间太过珍稀，仿若梦幻泡影，遥不可及。此生若有幸邂逅钟情之人，执手相伴，共度流年，自是幸事一桩；倘若无此良缘，亦不必执念过深。男子唯有手握重权，方能挣得自主抉择之权，否则，唯有顺应天命。”
允泽仰天悲叹，说道：“父亲一生刚愎要强，我等兄弟三人，自幼便遵父命行事，如傀儡木偶一般。大哥最是勤勉听话，亦是最出类拔萃的，却英年早逝。二哥你娶了意难平之人，府中鲜见你展颜一笑。如今轮到我，此刻我连家门都不愿迈进一步，满心悲戚，彷徨无依，不知前路在何方。”
景泽仰头望向夜空，星子闪烁，仿若欲从那浩瀚苍穹中探寻出几分真谛，良久，才缓缓开口，声音透着几分洞悉世事的沧桑：“天地万物，自有其恒定运行之规律，循环往复，周流不息。佛经有两句偈句：‘心如工画师，能画诸世间。应观法界性，一切唯心造。’此中意蕴，恰似为这纷扰红尘点破迷津。世间诸般景象，皆由本心勾勒绘就，心若空灵明澈，目之所及尽是美好；心若为执念、嗔痴所蔽，阴霾顿生，烦恼便如鬼魅，时时缠绕人心。你我置身娑婆世界，诸多纷扰羁绊，看似受外物驱策，实则皆因心境而起。譬如三弟现今为情所困，苦不堪言，若能放下执念，一念转圜间，或许便能挣脱这痛苦泥沼，重觅心灵的安谧之境。”
言罢，景泽抬手，轻轻落在允泽肩头，似要传递抚慰人心的力量，助其驱散阴霾。
允泽身形微微一颤，抬眸望向景泽，多了几分思索之色：“二哥所言，就如暗夜明灯，令小弟茅塞顿开。只是这情之一字，一旦入心，欲要释怀，谈何容易。小弟满心倾慕陈三小姐，却与王瑜有了夫妻之实，每念及此，便心如刀绞，仿若有万蚁噬心，如何才能解脱？”
景泽见状，微微皱眉，目光中满是疼惜，再次轻拍允泽肩头，语重心长地劝道：“三弟莫要过于哀伤，须知人生漫漫，苦难挫折在所难免，情伤亦是修行。既事已至此，徒自悲叹无益，当思往后之路。你与王瑜既已成婚，名分既定，便需对她负起责任，此乃为人夫之担当。至于陈三小姐，若真心为她好，莫要让她因你陷入流言蜚语，可将这份情愫深藏于心，以挚友相待，护其周全。待你日后建功立业，手握权势，方能在这诸多规矩束缚之下，为自己、为所珍视之人博得些许自由空间与抉择。届时，再回首今日，或许一切皆是成长磨砺。”
允泽眼中带着懵懂之色，开口问道：“二哥见识卓绝，知晓这般多的道理，小弟实在钦佩。只是不知二哥从何时起开始研读佛经的？这诵读佛经，当真能助人挣脱内心诸般困苦，寻得解脱之径么？” 言罢，他微微仰头，望向景泽，眼神里满是求知与期待。
景泽微微垂眸，轻声说道：“为兄亦是机缘巧合之下，于伽蓝寺内聆听高僧论法，那佛音初入双耳，恰似洪钟惊梦，直击心扉，心中积郁的块垒仿若有了松动之兆。自那番际遇之后，每每心烦意乱之时，便悉心研读佛经。初始，不过是求一心宁静，免受纷扰，然而，读着读着，竟发觉诸多尘世烦恼，在这佛经之中，慢慢寻得了化解的法门。
“三弟，你可知佛教常言‘因果轮回’，世间万事皆有因有果，今日你我所受之苦、所享之乐，皆是往昔种下的业因所致。达摩祖师在嵩山少林寺面壁九年，静修冥思，于石壁之上观心见性，终悟出东土禅宗一脉。他以坚韧之心，超凡之定力，抵御外界一切干扰，方成就那无上佛法。咱们身处浮世，虽难有祖师那般彻悟，但亦可从中汲取定力，不被执念所困。这执念，便是‘我执’，过于执着自我的想法、情感与欲望，如同在心中筑起一道高墙，隔绝了外界的清明与内心的安宁。正所谓‘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你我执念一起，便如明镜蒙尘，诵读佛经，便是擦拭心镜的过程，让本心回归清明。”
他稍作停顿，转头凝视允泽，目光里满是兄长的关切与期许：“佛经并非能瞬间祛病除厄的仙方神药，它更似一盏暗夜明灯，在你深陷困苦、彷徨无依的至暗时刻，照亮你审视内心、探寻本真的幽径。你且看那湖面，微风拂动，便涟漪泛起，恰似人心，稍有波澜，便方寸大乱。而佛经所授，恰是让我们习得高僧那般定力，在尘世波澜中观照本心，知晓诸事无常，若执念过深，终究只会累己伤人。
“又如六祖慧能，虽出身低微，不识字却能悟道。闻客人诵《金刚经》至‘应无所住，而生其心’，豁然大悟。他不拘泥于文字，直指心性，以顿悟之法超脱尘世烦恼。此中深意，便是教导我们莫要执着于表象，无论是功名利禄，还是儿女情长，一旦执着，便易迷失。咱们亦可借鉴此般智慧，于生活琐事、情感纠葛中，寻得解脱之径。正如东坡居士所云：‘若问平生功绩，黄州惠州儋州’，苏先生一生坎坷，却能在逆境中寻得心灵超脱，靠的便是这份豁达通透，咱们亦可从中汲取力量。”
允泽若有所思，喃喃低语：“原来是我执念太重，才深陷这痛苦泥沼，难以自拔。”
景泽语重心长地抚慰：“你能悟此，实乃幸事。往后切勿再一味沉溺于悲伤，陈三小姐那边，既已缘尽，便莫要再牵惹情思，徒增烦恼，以免误人误己；家中王瑜，既已成婚，为妻室名分所系，往后需多些包容与体谅，慢慢磨合，岁月悠悠，情谊说不定便能落地生根、抽芽开花。至于这权势之路，为兄定会与你携手共进，待你功成名就之日，回首再看今朝，心境必然大不相同。古人云：‘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只要心怀壮志，何愁前路无光？”
允泽重重点头，脸上虽仍有哀伤残留，却已多了几分坚毅之色：“多谢二哥提点，小弟定当以此为激励，振作精神，不再逃避这既定的现实，我虽不喜王瑜，但也会对她做到尊敬，尽量不让她对我林家心生怨怼。”
“这就对了，夜色已深，咱们这就启程回府。” 景泽说着，起身优雅地掸了掸衣摆，率先迈动步伐。允泽紧跟其后，兄弟二人的身影在有水的月色下渐行渐远，缓缓融入这苍茫夜色之中。
允泽刚一脚踏入君冉院，抬眼便瞧见王瑜亭亭玉立于门口，正引颈向外张望着。见允泽归来，她双眸瞬间点亮，满是欢喜，疾步迎上前来，柔声问道：“三爷为何回来这般晚，可曾用过晚饭了？”
允泽神色淡淡地瞥了她一眼，随口应道：“这么晚了，你且去歇着吧，我不饿。”
王瑜本已做好了允泽对她不理不睬、径直擦肩而过的准备，没料到他今日竟不仅回了话，言语间还似有关切之意，顿时，心底一阵激动如涟漪泛起。她忙亦步亦趋地随着允泽一道进了房门，只见屋内桌上错落摆着四五个精致小菜，旁边还温着一壶馥郁的黄酒。
允泽见此，并未推辞，大步上前落了座，拿起碗筷开始用餐。王瑜站在一旁，脸上欣喜难掩，往常他即便回来得晚些，王瑜也总会贴心地热些饭菜置于桌上，可他从未动过一筷子。今日这般情景，着实透着几分反常。
王瑜悄悄按了按兀自狂跳的心脏，款步缓缓坐在允泽对面，目光凝注在他身上，轻声又道：“三爷今日可有什么开心事儿？”
允泽仰头饮了一盅酒，酒水入喉，微微皱眉，只吐出两个字：“并无。”
王瑜嘴角的笑意却愈发藏不住了，似是鼓足了勇气，又进一步说道：“这几日，妾身总是被噩梦纠缠，不得安宁，三爷能否陪妾身一同安寝？”
允泽搁下酒盅，目光直勾勾盯视王瑜那张明媚娇艳容颜，凝视良久，方开口道：“我向来不习惯枕边有人，你若难寐，唤个丫鬟入内相伴即可，我往书房或外间歇息皆可。”
王瑜闻此，怅然轻叹，语调低落：“妾身深知三爷不喜妾身，然妾身对三爷倾心仰慕久矣，纵京城好儿郎千千万，妾身目中唯三爷一人。求三爷垂怜，赐妾身一儿半女，此于妾身而言，亦是日后于林家安身立命之本呐，若久无所出，必遭旁人嘲笑、指摘，望三爷体恤妾身这番苦心。” 此番言语，虽是哀求，却也无异于婉转坦承曾对允泽下药之举，实乃向允泽委婉释疑当初为何行此险策。
允泽思索片刻后说道：“每月初一我会来正房陪你安寝。”
王瑜乍闻此语，先是一怔，似不敢置信自己双耳，须臾，那双眼眸璀璨得几乎能驱散周身阴霾，心中喜悦恰似决堤洪水，汹涌难遏。但她到底知晓允泽脾性，不敢太过放肆，强自按捺着激动，怯生生又满含期待地问：“那…… 平素三爷歇于何处？这漫漫长夜，妾身总归是…… 挂念三爷的。” 说话间，她微微垂首，几缕发丝滑落，半掩住那晕红的脸颊，恰似一朵不胜娇羞的娇花。
允泽仿若未闻她后半句话，眼皮都未曾抬一下，不咸不淡地吐出两个字：“书房。” 语调平板，听不出丝毫情绪波澜。
王瑜心底轻叹一声，知晓能让允泽松口初一前来陪寝，已是不易，哪敢再奢求更多，当下便乖巧地抿紧双唇，将满心的失落与不甘强咽回腹中，只柔顺地点点头，再不敢多言，生怕一个不慎，惹得允泽彻底厌弃。
林鹤潇在府中听闻幼子再度宿于书房，那威严的面庞瞬间涨得通红，口中恨声道：“这逆子，成婚已快一年，怎还是如此行径！”
正欲唤人将允泽揪来狠狠训斥一番，林夫人上前轻言慢语道：“老爷，您且消消气。如今允泽与王瑜既已有夫妻之实，依妾身之见，这便说明咱儿子心底对王瑜并非毫无情意，只是他性子内敛，不善表露罢了。小儿女自家之事，您我就莫要过多插手，且瞧往后他们相处情形，再做定夺不迟。强行干涉，怕是适得其反，您说呢？”
林鹤潇凝眉沉思，细细想来，夫人所言确实在理。允泽既已成婚，又身负官职，每日里朝堂、官场诸事繁杂，自己还动辄将他唤来，当着众人面训斥，于他颜面确有损伤，这般思忖罢，便重重地叹了口气，挥挥手，罢了这打算兴师问罪的念头。
直至初一，眼见允泽进入正房，且彻夜未再踏出房门，林鹤潇与林夫人对视一眼，各自悄然松了口气。二人心中均明了，这小两口的事儿，既已见得些许进展，往后他们平日里究竟如何相处磨合，便也不好再多加干涉，且由着他们自行去体悟夫妻间的情分与相处之道罢。只愿此后允泽能渐解王瑜心意，夫妻琴瑟和鸣，也好让这侯府多些温馨和睦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