壁水市南郊贫民区,义勇军第一混成师第八大队下辖的第三中队防区上空,一片黑影正从城外缓缓移来。
街道上收集尸体的劳工见状,下意识往旁边的矮墙或破屋檐下靠了靠,手里的铁钩还挂着冻硬的衣物。
近了才看清是群迁徙的鸟,不知是被炮火惊得失了方向,还是生存本能驱使着向城内靠拢。
多是树麻雀,灰扑扑的羽毛蓬成炸开的灰絮,每根绒羽都凝着霜花,翅膀扇动时滞涩不堪。
其中混着的几只红嘴蓝鹊更显狼狈,尾羽结着半透明的冰壳,飞行轨迹歪歪扭扭,每一次振翅都透着勉强。
偶尔有鸟体力不支,翅膀一耷拉便直线下坠,砸在冻硬的土面上发出沉闷的噗声,没挣扎两下就僵住了。
雪粒顺着羽缝渗进去,很快掩住了小半截身体。
南方鸟类本就耐不住长期严寒,羽下绒毛单薄,零下三十多度的低温早超出生理极限。
人也一样,冻死、病死的不计其数。
普通感冒药根本不管用,很多人咳着咳着就发展成肺炎,呼吸时胸口疼得直咧嘴,严重的连气都喘不匀,最后就倒在路边,跟那些鸟一样,没半天就冻硬了。
太阳高悬天际,光线惨白得毫无温度,既照不化冻土的冰碴,也暖不透这蔓延的死寂。
无声印证着生物灭绝的残酷,以及人类在天灾面前的渺小无力。
“炮击地点搞清楚了吗,为什么我们没有收到提前预警?”
蒋伟杰举着望远镜站在窗前,军帽檐投下的阴影遮着眼底的惊涛,脸上却仍维持着尉官的镇定。
上士俯身趴在地图前,笔尖沿着等高线快速滑动,额角的汗珠滴在标着“防御工事”的红点上:“大队部那边还没传回确切信息,只能判断是城外交火,但具体哪个区域、一点头绪都没有。”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是城外。”
蒋伟杰伸手将窗沿的积雪扒拉下,冷笑道,“武直在头顶飞三波了!现在连炮弹炸在哪儿、感染者有没有突破防线都摸不清,这阵地守得跟蒙着眼走路有区别?”
“这……”上士笔尖顿在地图上,脸上满是纠结道,“信息迟滞太严重了,扩军后咱们跟周边友邻部队都没对接过,番号换了一批又一批,今天6点多钟大队部才收到通知,说新增了三个预备役排,可他们的防区在哪、通讯频段是什么,至今不清楚。”
“不清楚就等着挨冲?”蒋伟杰猛地转过身,望远镜的背带甩在胸前,发出啪的一声,“这是跟感染者打仗!不是演习!现在连战场在哪、战线稳不稳都不知道……”
上士垂首不语,接手部队不足二十四小时,义勇军占比超六成,建制内士官都未认全,根本无力处理这般混乱态势。
指挥所内只剩发电机轰鸣与电台电流杂音,蒋伟杰深吸冷气,重新校准望远镜,调焦环在低温下发出干涩的金属摩擦声。
镜筒中瞬间清晰起来。
两公里外的街道上,四十多个劳工正佝偻着身子,用撬棍撬动断裂的水泥板或拖拽着烧毁的木制家具、废弃轮胎,在积雪覆盖的路面上堆起一米多高的路障。
蒋伟杰眯起眼,心中清楚这些路障根本挡不住感染者,连迟缓它们半分钟都做不到。
可扩军后涌进来的劳工、义勇军足有十几万,这么多双手,凭什么闲着?
总不能让他们扎堆吃粮不干活,人是拿来用的,不是供着的。
就是要让他们干,往死里干,一刻都不能歇。
累死就累死,总比闲着浪费粮食强。
十几万人的人力堆在这,哪怕是堆没用的路障,也得把这份“用”榨出来。
路障后方,六个民兵端着半自动步枪,脖子缩进军大衣内,不停地搓着双手,往掌心哈着白气,脚在雪地里来回跺着取暖,枪膛里甚至没压满子弹。
弹药短缺是扩军后最棘手的问题,连一线作战部队都得省着用,更别提这些临时拼凑的民兵。
其中一个矮壮的民兵显然没了耐心,见一个劳工弯腰捡撬棍时动作迟缓,抬脚就往他后腰踹去。
那劳工闷哼一声,踉跄着扑倒在雪地里,脸上沾满泥雪,却不敢有丝毫抱怨,反而挣扎着爬起来加快速度。
蒋伟杰盯着那片晃动的人影,不得不承认,大范围扩军的隐患,终究还是炸在了台面上。
消息传得比蜗牛还慢,情报断了线,他们这群人,就像悬在半空的蚂蚱,连脚下的阵地都守得摇摇欲坠。
……
2号大楼三楼,三堆篝火燃得正旺,最近的窗户特意留了道窄缝,让烟气顺着寒风往外散,既防呛咳,又能留着点透气的口子。
每个人都熬得眼皮黏重,却没人敢真睡死。
夏柠紧紧搂着吴俊浩的胳膊,头微微歪在他肩头,眼睛闭得严实,可远处每传来一声爆炸,眼睫就会不受控制地轻颤。
“没事的,有我在。”吴俊浩压低声音安慰,指尖轻轻捋顺她额前凌乱的长发。
许久没碰过洗发露,发丝又干又硬,还沾着点灰尘和油污,摸上去糙得像砂纸,可他动作依旧轻柔,护着她的后脑勺,让她能稍微靠得安稳些。
中央的篝火上架着个简易三角铁架,是用断裂的钢筋拼接而成的,下方悬着个铝质饭盒,里面的压缩饼干糊糊正咕噜咕噜冒泡,表面结着一层薄薄的膜,散发出单调又扎实的麦香。
张涵靠里端坐,后背抵着墙壁,身旁是他选中的几个心腹,并非考量过性格品性,纯粹凭眼缘挑选。
扩军仓促,接手部队时日尚短,根本没功夫试探考验,顺眼便先凑到一处。
“张队,那些感染者…真有上面宣传的那么恐怖?”
刘福春盘腿蹲在火堆前,双手悬在火苗上方半尺,眼神空茫地问道。
“哪有那么简单,宣传都做了弱化处理。”
张涵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上下颌直撞,白汽顺着嘴角往外喷,“实际情况比邪乎还邪乎!准确说就是‘超人’,一跳能蹦两米高,绝非玩笑。”
“啊,照这么说,前面的正规军要是守不住了,我们能干啥?”
张涵用力搓了搓脸,没回话。
相较于旁人,他反倒更觉刺骨的冷。
身上原本就不多的脂肪,早被连日的饥饿与严寒消耗得一干二净,此刻御寒全靠身上的衣物,再就是肌肉本能的颤动产热。
至于到底是热量摄入不足,还是身体已濒临耐受红线,他自己也说不清。
“那咱就搁这儿干等着?啥活儿不干,光蜷着睡觉?”
说话的是沈大山,正蹲在一旁捣鼓着五六式半自动步枪,用块破布反复擦拭枪膛里的薄霜,动作又笨又认真。
他年轻时是装卸工,骨子里带着股干活的执念,一辈子没偷过奸耍过滑,手脚闲不下来。
可到了三十五六岁,体力渐渐跟不上,只能打零工干些轻巧活,这会儿让他无所事事地等着,浑身都透着股不自在。
“不等着你还想干啥?”张涵斜他一眼,“去跟街道上的劳工堆路障?”
“拉倒吧!”
沈大山猛地摆手,脸上还带着后怕,“刚才我瞅见板车拖走十几具女尸,头发拖在冻土上冻得硬邦邦,跟拖柴火似的,不是冻死就是累死,那罪我可遭不起!”
“咋的,这就怜香惜玉了?”
张涵难得的打趣道:“战场上就是女人当男人用,男人当装甲车用。”
说着抓起火堆旁的水瓶往怀里一揣,壶身的暖意聊胜于无,“最操蛋的是这鬼天气,刚才看预报,大白天都零下三十八度,夜里不得冻得连骨头都脆了?”
“我说咋冷得钻心呢!”
姜广涛用力裹紧夏季迷彩服的领口,拍着自己圆滚滚的肚子恍然大悟,“我还以为是我这身肥肉过期失效了,合着是冷得太邪乎!”
“胖有胖的好。”
张涵咧嘴笑了笑,从怀里摸出最后一包烟,拆开时烟盒都冻得发脆,“至少抗冻,真遇上感染者,一刀子过来说不定还捅不透你这脂肪层,多活半秒都是赚的。”
他依次给几人递烟,刘福春、沈大山都没推辞,哪怕平时不抽,也赶紧接过来攥在手里。
上级给的烟,说白了就是给的脸面,当众推辞太不懂事,遇上心眼小的,往后指不定给你穿小鞋。
沈大山把烟叼在嘴角,几次欲点,可还是不舍得,又把烟夹在耳后,继续用破布擦着步枪:“张队,啥时候发子弹?提着根烧火棍,实在没意思。”
“看情况吧,你先熟悉枪支构造,后面会发的。”
张涵敷衍着应了句,给自己点上烟,猛吸一口,白气混着烟圈一起喷出来。
发子弹?简直是做梦!
提前发弹固然有好处,能让这帮人练习装弹、熟悉手感,可坏处远比好处致命。
义勇军的成分太杂,有农民、失业工人,还有以前的混混。
有了子弹,未必还能保持现在这副安分模样,保不齐就变成烧杀抢掠的兵匪,到时候麻烦比感染者还难收拾。
刘福春凑到火堆边,学着张涵的样子把烟点燃。
猛吸一口后,劣质烟草的尼古丁熏得大脑一阵晕眩,紧接着便是剧烈的咳嗽。
“那些劳工……”他缓了缓气,声音带着沙哑,“根本算不上壮劳力,尽是些六十往上的老头,还有些年纪大了、没生育能力的妇女,干起活来慢得很。”
“慢归慢,那也是在做贡献。”姜广涛蹲在火堆旁,手里捏着两个不锈钢铁碗,先用铁勺舀了一碗递向张涵,随即给自己也盛了一碗,双手捧着碗壁暖了暖冻得发僵的脸,“尸体得收集起来集中焚烧,那些患了重感冒和肺炎的,得赶紧做无害化处理,药品早就供不上了,尤其是抗生素和退烧药。”
张涵低下头轻抿了一口,糊糊没什么味道,却能勉强填肚子。
另一只手拾起根发黑的桌子腿扒拉了几下火堆,把底下的木炭翻上来,火星又旺了些。
“都把保暖当回事,”他抬眼扫过几人冻得通红的耳朵和手背,“手套、棉鞋能凑活就凑活,晚上睡觉多裹两层破布,别生了冻疮、冻坏了手脚。真要是冻伤溃烂,没药治,到时候有你们好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