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阳光渐渐被暮色稀释,陆小军将刻刀搁在工作台上,指尖摩挲着黄杨木上刚成形的莲瓣。
木纹里渗出的清苦香气缠绕着指缝,让他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在深圳保税区的那个雨夜——
他站在落地窗前俯瞰霓虹,手里攥着的合同墨迹未干,窗外突然炸开的烟花在玻璃上投下碎金般的光影,像极了此刻木屑落在围裙上的模样。
“爸,博物馆那边说拼图样品要加急。”朵朵抱着笔记本电脑冲进工坊,屏幕上闪烁着青铜器纹样的三维模型,
“他们新馆开馆想做限定款,策划部主任点名要您设计的暗扣结构。”
陆小军接过电脑,目光落在屏幕角落的落款处——“策划总监:陈曼”。
这个名字像枚生锈的铁钉,突然扎进记忆深处的旧木箱。
陈曼,当年他一手提拔的市场部经理,曾在庆功宴上举着香槟说要做“商界最懂美学的操盘手”,后来却在他宣布退隐时发了条意味深长的短信:“陆总,木头上能刻花,也能刻疤。”
“陈曼?”柳亚娟端着刚切好的蜜瓜走进来,指尖在玻璃盘边缘顿了顿,“她不是去纽约学策展了吗?”
朵朵没注意到父母交换的眼神,只顾着滑动鼠标:“是啊,听说她去年回国接了市博的项目,还说特别欣赏咱们工坊的‘非遗年轻化’理念。对了爸,她问能不能下周末来工坊看看,说想聊聊‘传统工艺的当代商业转化’。”
“商业转化”四个字让陆小军的后颈微微发紧。
他想起博览会期间,某个文创公司老板曾拿着他的榫卯首饰盒感慨:“陆总,您这手艺要是配上当年‘锐驰科技’的供应链,早就做成国潮顶流了。”
当时他只是笑笑,可此刻陈曼的名字却像把钥匙,突然撬开了那扇尘封已久的商业之门。
深夜,柳亚娟在灯下缝补朵朵的校服,陆小军却对着电脑屏幕发呆。
陈曼发来的合作企划书简直堪称完美,无论是Ip联名还是快闪店设计,每个环节都精确地击中了市场的痛点,甚至连他以前经常使用的“数据驱动型创意”模型也被巧妙地融入其中。
仔细查看这份企划书,陆小军不禁对曼的专业能力和洞察力深感钦佩。
然而,当他翻到页面右下角时,却发现了一个附件——“潜在合作资源清单”。
点开附件,陆小军的目光立刻被排头的第一个名字吸引住了——“恒通集团文旅事业部”。
这个名字对他来说并不陌生,因为那是他曾经耗费了整整三年时间才成功拿下的战略合作伙伴。
看着这个熟悉的名字,陆小军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到了过去。
那时候,他充满激情和野心,一心想要通过锐驰这个项目改变世界。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他逐渐意识到,真正能够让人感到满足和幸福的,或许并不是那些宏伟的目标,而是生活中的点滴细节。
就在这时,柳亚娟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回忆。
“在想什么呢?”她将织补好的校服叠得整整齐齐,放在一边,然后关切地问道,“要是觉得这份合作有困难,就跟朵朵说清楚吧,咱们现在这样的生活也挺好的。”
陆小军回过神来,微笑着摇了摇头,“不是为难,我只是在想,当年做锐驰的时候,总觉得自己要改变世界,但后来才发现,能把一块木头雕成让孩子开心的样子,好像更实在一些。”
他的目光落在了桌面背景上的那张妻女在木工房的合影上,照片里,女儿朵朵正开心地摆弄着一块刚刚雕刻好的木头,而妻子柳亚娟则温柔地看着她们,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陆小军深深地吸了口气,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或许,这就是生活的真谛吧——不在于追逐那些遥不可及的梦想,而在于珍惜身边的人和事,用心去感受每一个平凡而又真实的瞬间。
他顿了顿,伸手握住柳亚娟带着薄茧的手,“但陈曼说的也没错,好的手艺不该只待在工坊里,也许……”
也许什么?他没说下去。
但柳亚娟看懂了他眼底的微光——那是属于陆小军的商业野心,像深埋在年轮里的树芯,从未真正枯萎。
陈曼来访那天,穿了身剪裁利落的驼色风衣,高跟鞋踩在木屑满地的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绕着工作台上的“青铜器榫卯拼图”模型转了两圈,突然指着其中一块夔龙纹木块:“陆总,您把饕餮纹的牙板改成可拆卸式,是不是想到了当年‘锐驰’智能手环的模块化设计?”
陆小军正在打磨木料的手猛地一顿,砂纸在木头上拉出刺耳的声响。
朵朵惊讶地抬头,却见父亲和陈曼相视一笑,那笑容里有种她读不懂的默契,像两个久别重逢的猎手,在猎物踪迹前交换眼神。
“陈总监好眼力。”柳亚娟端着茶水走来,不动声色地将陆小军手边的刻刀移开,“小军就是觉得,老祖宗的榫卯该像乐高一样,让孩子们玩明白结构原理。”
陈曼接过茶杯,目光落在墙上挂着的《暖光》木雕上:“柳姐还是这么懂他。不过说真的,陆总,我这次来不光为了博物馆的项目。”
她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份烫金邀请函,“下月初有个‘东方美学高峰论坛’,主办方想请您做 keynote speech,讲讲‘商业思维与传统工艺的破界融合’。”
邀请函上“恒通集团独家冠名”的字样像团小火苗,燎得陆小军指尖发烫。
他想起恒通董事长曾在酒桌上拍着他的肩膀说:“陆老弟,等你哪天重出江湖,老哥第一个捧你场!”
那时他只当是酒后戏言,没想到这么年过去,这句话竟以这样的方式应验。
“演讲就算了,我现在就是个木匠。”陆小军退回邀请函,却听见陈曼轻笑一声。
“木匠?”她翻开手机相册,点开一张照片,“陆总您看,这是上周在潘家园拍到的,有人把您三年前雕的‘竹节镇纸’炒到了六位数,底下评论全在问‘陆大师’什么时候开新作展。您以为自己隐退了,可江湖上从来没缺过您的传说。”
照片里的镇纸躺在丝绒盒中,竹节处的虫蛀纹被雕得栩栩如生,那是他刚转型时做的第一件作品,本想送给柳亚娟当镇纸,后来却被她偷偷拿去参加了一个民间工艺展。
此刻看着屏幕上陌生的买家和天价标签,陆小军突然觉得,自己亲手打造的木工坊,好像从来就不是与世隔绝的桃花源。
陈曼离开后,工坊里陷入漫长的沉默。朵朵抱着拼图模型回房研究,柳亚娟则默默收拾着茶具,瓷器碰撞的轻响在空气中碎成细屑。
陆小军走到阳台,掏出一支早已戒掉的烟,打火机的火苗在暮色中明明灭灭,映着他紧锁的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