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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厉说到这里苦笑:“我怎么就忘了——忘了他这个人,一向会‘读心’,我那般疾言厉色地发怒,在他眼里只像个笑话,他早就知道我非放他走不可——所以他从来不必正眼看我,不必正面答我,不必将我说的话、表的情当回事,他根本懒于应付我们这些寻常人要应付的揣测拉扯,他不需要那些就能得到答案。我又能如何呢?我就算知道他是那个十恶不赦之人,我又能如何?他说你不只一个人,和你一起的还有刺刺,还有一个年轻的世家子弟,功夫似乎也不差;他知道我必会思量,假若只有你,我或许觉得我和扶风有法拦住,可再加刺刺,再加一个底细不知之人,若我还不让他走,等同于将他推入绝境。”

“所以你上来就与我说,你还是放他走了。”夏君黎此时已是颇为释然了,笑道,“换作是我,这等情形,定必也是要放他走的。你要是能将你的生身父亲这般交给他的‘敌人’,这却绝不是我认识的凌大侠了。”

“这自然是在当时——以为他当真是做过什么不可告人之事的情形之下。”凌厉道,“我却万没想到他——依你所说——他其实根本不是‘神秘人’,也根本——没有在造火器?”

夏君黎看了一眼此际已被接于屋内静躺下了的单疾泉,“他理应不是神秘人,只是定必仍与之有关。但这也是我万没想到的了——万没想到此时此地,他还是不肯与我们和盘托出、交心而谈,倒反执意要走。不过细想——你虽嫌他从来没正回答了你的问题,可那或许正是因他不肯骗你,所以还不能说、不想说的,只能不说;而那些说出了口的,便该是真心。或许他是当真另有要事想弄个明白——‘掣肘’之说也非信口,是此前因要照护单先锋之故,他确实不能出远门,现在人交托给了我们,他便能去了。”

凌厉叹息:“我当时只以为他是寻的借口,没有追问是什么事,也没有问他去哪里。听他言下之意,要去的地方应该颇远,所以短时难以回来。不过他既受伤,多半也走不快——你上回不是说,要是真想找他回来,动用点人手……”

夏君黎只能摇头:“既然知道他和那‘神秘人’有所瓜葛,这么做岂非反成了打草惊蛇。他都说了了自己的事就会回来解释清楚,我倒是愿意相信他。”

“缓兵之计罢了。”凌厉道,“其实本来没这句话,是我给他看你上回留下的那‘举世无双’四句诗,他才勉强这般讲——他定是认为你从朱雀那晓得了他不少旧事,也即是认为他有把柄在你手中,故此说这话敷衍拖延——但凡他是当真愿意解决些什么事,给个名字也用不了片刻,何必等到回来之后?”

“或许——他此行正是要去解决他不能在现在告诉我们的那个理由。”夏君黎笑。

“亏你还给他说起好话。”凌厉无可奈何,“我还是不敢太指望他。不如指望疾泉早点醒过来,就算他不知所有的答案,至少能告诉我们——他在那日去找你的路上,到底碰到了谁。”

说到单疾泉,几个人不免又沉默了。昏迷不醒总是事出有因,可凭懂识医道的夏君黎、精于针灸的单刺刺、熟知药毒的苏扶风、擅疗内伤的凌厉——这般四个人,竟也无计可施,实是不知还有什么“因”能落于四人所知之外了。

苏扶风和刺刺在一旁检看二人从瞿安住处带回的东西——不外都是备下的食物,有一小部分已被特意捣烂,大约不管何种食物都只能碎烂稀薄成了羹汤方能供得了昏睡之人饮食,若定要说有什么特殊的,便是其中单有一只盖了口的瓷瓶,装的是碾成了齑粉样物,夏君黎初时以为药散之属,原样带了回来,但苏扶风倒出来反复嗅查,甚至以指尖沾了少许,尝了一尝,断定不过是寻常白豆磨成的粉末——还是生的,一股豆腥。

众人都感怏怏。单疾泉并未在用任何药,似乎证明——他并未在好转的路上,只是活着而已。

苏扶风料想单疾泉今日还未饮食过,起身去外头厨间拿了一碗米汤,回来却见几人还是这般悻悻坐着不语,便道:“要不还是找个见多识广些的大夫来给瞧瞧?我们这些人啊,都不是专司治病救人这等事的。”

刺刺接过碗去,到一旁将米汤一匙一匙慢慢喂入单疾泉口中。单疾泉的咽喉并未见有吞咽之动,但米汤还是顺了入去,只有极少的溢漏。她看着他,双眼便蒙上了雾光。

“我想……请关爷爷过来看看。”她回过头看三人,“这临安城里就算有名医,信不信得过不说,却也未必了解爹一向身体如何,更不晓得所谓的‘假死’,还有‘心脉五针’是怎么回事,可关爷爷是青龙谷常客……应该都知道。”

“也未必吧,”夏君黎闷闷不乐道,“关老大夫要是当真都知道,那时候怎么就没看出来你爹是假死?”

刺刺瞪着他:“关爷爷当时不在青龙谷,是后来才赶来的,那个时候谁也没想过爹会是假死,加上谷中死伤那么多,他救活着的人都来不及,必不可能再将许多时间用在好几个人都看过的‘死尸’上了。”

夏君黎立时闭嘴。与青龙谷一役有关之事,他想自己最好还是不要说话。

“若要说以‘心脉五针’假死,我当年也经历过,”苏扶风忽道,“只是年月太久,我有点记不起来了。”

“过去这么久,当然记不起来了。”凌厉接话,快得令刺刺来不及多问。她立时记起——苏扶风一向有些往事从不愿提,心脉五针大概也与之有关。凌厉——是在提醒自己,不要追问这个话题。

苏扶风已经接着道:“我的意思是——当年定不是这样的;倘是这样,我早就记起来了。刺刺说得没错,有关神医来看是最好的了,要是他都救不醒单先锋,便只好听天由命了。”

“那我写封信给关爷爷,请他来一趟临安。”刺刺道。

“写信——还不如我直接走一趟。”苏扶风道,“你爹这事,若没人当面去说,谁敢信是真的?关神医年纪大了,也要个人接他才放心。让你凌叔叔在这照顾你爹,我两三日就能回来了。”

她看了凌厉一眼:“你说呢?”

凌厉沉默地看了她片刻。这么多年,她很少往徽州去,可这一年里却也去了几趟。旧日她经历的那些深痕终究渐渐已是模糊,青龙谷的新伤却是清晰的——那眼前的一切,如何不比旧伤更痛、更让她无法置身事外呢?原本他自然可以代替她去——可总得有个人在这里照顾单疾泉——她一个女子当然不方便,只能是自己。她说出这个想法的时候,当然都早已周全考虑过了。

他没有反对。“去一趟也好。”他只说,“不过暂且别说是因为疾泉,就说我们请他来看看我母亲——我主是担心疾泉情形还未可知,这事一旦传到拓跋那,他心绪起伏,对恢复有害无益。假若疾泉当真能完全醒过来,再寻合适时机告诉他也不迟。”

刺刺低着头喂完了米汤。她并未与二人解释过——为何她却不能自己去。可似乎不需要解释——或许他们都深深明白她不愿重蹈覆辙的处境。她只能一再道谢。“那我——我也留下来,在这照顾爹爹。”她说。

“你愿意留下来当然好,”苏扶风笑道,“我们正也有别的事有求于你。”

“有求于我?”刺刺好奇,“苏姨尽管说。”

“你跟我来。”苏扶风招呼她往外头去。刺刺便向夏君黎瞧,夏君黎只叹:“你先去,我等你。”

“是要刺刺帮忙,做个人皮面具。”苏扶风出去之前,还是解释了一句。

夏君黎恍然。上回——韩姑娘说过,要是瞿安当真走了,少不得要让凌厉易容成瞿安的样子,才好骗过他的母亲李夫人。苏扶风说的——应该就是这件事了。这事不是片刻可成,他记得上回刺刺给自己做了张凌厉模样的面具是花了五天,想来——她少说是要在这里留几日的了。

私心里,他不大希望刺刺留在此地。若由自己去向单一衡告知今日之事,他定必不肯信——不管信不信,两日都见不到刺刺回去,这小子必定要吵闹不休,想想都头痛。到得明日,自己定还要将单一衡也带来见他爹——刺刺也说,要与他商量后面怎么办。他们姐弟原本多少被视作是自己与拓跋孤会面之前的某种“质子”——尤其是单一衡,还从没让离开过内城。若是突然两人都数日不在内城、不在自己身边,也不知有心之人会怎样猜疑,可不要反而将目光聚过来才好。

“对了,瞿安说你们刚才还有一个人,一个世家子弟。”凌厉此时想起来问,“是真的么?还是他胡说?”

夏君黎才回神。“是真的。不过走了。”他答道,“他要是不走,我也得赶他走,料你们也不想多个人知道这里。”

“是谁家的?怎么会和你们一道?”凌厉很是狐疑。

“‘无双卫’家的。”夏君黎便即相告,“家主卫矗的二公子,叫卫枫,凌大侠应该见过,就是凤鸣大婚那天晚上,跳起来要同我动手的那个……”

“是那个人——我记得。”凌厉看起来却越发狐疑了,“不像啊……”

“不像什么?”

凌厉正色道:“我给瞿安疗伤的时候,发现他体内有股极为阴寒的劲道,深附在他各脏各腑,极难化解。就算以青龙心法第六层之功力,我还是不得不借助大量饮酒,才能短时将之消融暖化,免除他五内坏死之虞。当时情形危急,我来不及细辨,因为初探他经脉内伤时是探得了你的内息,加之你自朱雀那传承所得,力多冷寒,所以自然以为这股阴冷劲头亦属你所有,但刚才我又回想了下,那感觉——却其实与你并不相似。便想着若不是你,刺刺亦非此属,那便应是第三个人了——那个卫枫,那日看着并不似这般路数,想不到却有如此手段——你可了解此人?”

“算不上多了解。不过不是他。”夏君黎道,“他根本没动得上手,只我一个人同瞿前辈交手了罢了。”

凌厉皱眉:“这么说还是你?莫非你这几个月——”

“我也正奇怪,既然你说了,我也想问个明白,”夏君黎道,“我与瞿前辈交手,算是投鼠忌器罢,一直是‘收着’,不敢大放,下手最重之际,也没往他要害送过力,你若说他经脉受损、气血错行,或有可能,但脏腑皆伤以至要‘五内坏死’、性命垂危——绝无此理。青天白日的,这事我可不认。”

“那就奇怪了……”凌厉喃喃,“你说不是你,我当然信你,可那……”

“……不奇怪。”夏君黎忽然口中喃喃,“倒是很耳熟……”

“什么?”凌厉皱眉。

夏君黎忽抬手伸出,“你说的那股阴寒之息,可是这样?”

凌厉有点不明所以,但还是会意伸手,待与他手掌相接。掌心甚至还未真正相触,数缕阴邪之力竟已毒液般从夏君黎掌根渗向他的掌臂。他一惊之下弹回了手去,“君黎?!”

夏君黎收回手,也正色道:“可记得上回我说,刺刺和一衡都在大内遭人暗算,刺刺还好,一衡却受了内伤,当时他脏腑之中,就洇的是这股气息。我怕他撑不住,‘青龙心法’我又只识皮毛,对付不了这手段,就把那诡异气息尽数抽移至自己身上消化。适才你说到瞿前辈的伤势亦是‘阴寒’之力附着于脏腑,听来正与一衡的情形极为相似,所以我便将当日融于身内这气息重聚原形,想着让你辨别一番——看样子,他们果然是为同一人所伤?”

凌厉很是吸了口气:“……那倒是能给瞿安挣个清白了。可这——我越发弄不清,他与‘神秘人’究竟是何瓜葛,这等手段——究竟会是何人?”

“我要知道是何人,恐怕他也没机会再打伤瞿前辈。”夏君黎道,“这内力阴毒,但若发现得早,内功根基深些的,还是能在渗透脏腑之前逼出来,似瞿前辈这样的,不可能没发现——到了今天还没逼出来,他与这人交手定是这一两日之内的事情——是这人对刺刺和一衡动手之后。我……要是当时知道,也不至于还会……”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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