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颍州城蒸腾着暑气,青石板路在烈日下泛着白光。公主执团扇不住轻摇,与世子并肩而行,街边瓜果贩卖的吆喝声混着蝉鸣,却消不散她眉间的烦躁。忽闻街角传来婴儿啼哭,循声望去,只见梧桐树下蜷着一对衣衫褴褛的男女,怀中女童约莫三月,哭得小脸通红,脖颈处还沁着细密的汗珠。
世子瞳孔骤缩——那女子鬓发被汗水黏在脸颊,却难掩清丽,正是几个月前被掳走的秀水镇沐家的沐芊。她身旁男子剑眉紧蹙,汗湿的衣襟下仍透出护幼妹的沉稳,骨节分明的手将沐芊母女护得严实。“世子?”沐芊颤抖着开口,嗓音沙哑如破锣,“兄长数月前与我被带入谷中,没想到数日前谷主得知暴雨将至,竟放我们出谷......”
“花月谷并非吃人炼狱。”沐荣忽然接话,粗粝的掌心轻轻拍着外甥女后背,“谷中虽规矩森严,却有医者仁心。每月朔日,都有流民受谷中神医救治。”
世子凝视着沐芊怀中已止了啼哭的女童,掏出一锭银子:“速回秀水镇。若有难处,去找琴州知府寻求帮助。”银锭入手时,沐芊指尖冰凉,却攥得极紧。
就在兄妹二人离去之际,一道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灵儿神色慌张,刚从鸣柳镇祠堂赶回,见到世子便急切道:“阿渊表哥,祠堂门口似有月魄三卫的踪迹,我进去时,灵牌前无端多了三炷香!”话音未落,崔哲快马加鞭从大营赶来,衣襟被汗水浸透还沾着尘土:“路上撞见个身影,极像阿昙!”紧接着,乐安可安双双奔至,额间满是汗珠:“世子,城西茶馆、城南渡口,都发现花月谷暗卫出没!”
街市喧闹声突然变得遥远。世子望着天边翻涌的积雨云,热浪裹挟着潮湿气息扑面而来。沐芊兄妹的平安出谷、祠堂异状、谷主手下频繁现身——这些本不该交织的线索,此刻却如乱麻般缠在一起,让他心头泛起阵阵寒意。公主察觉气氛不对,轻声道:“莫非......花月谷并未消散?”世子沉默良久,终是沉沉吐出一句:“从长计议。”
就在此时,世子后颈突然泛起一阵凉意。他猛地回头,瞥见长街角落的阴影里,一双幽绿的眼睛如寒星般闪烁,死死盯着他们一行人的一举一动。可当他定睛再看时,那道目光已消失不见,只余热浪卷起墙角几片枯叶,打着旋儿落在青石板上。
夏夜的锦都浸在浓稠的墨色里,明瑞赤足踩在太子府冰凉的琉璃瓦上,月光顺着他垂落的银发蜿蜒成霜。檐角铜铃无风自动,细碎声响里,一道青影如鬼魅般掠至身旁——正是数月前重伤未愈的风先生,此刻气息沉稳,显然已恢复了七八成。
\"殿下,颍州传来急讯。\"风先生单膝跪地,袖中滑出一卷密报,\"有人目睹花月谷主被泥流卷入深渊,下游河道里漂来的谷中衣物,如今都葬在颖水河畔的衣冠冢里。世子还在鸣柳镇破庙立了祠堂,每日都有人焚香祭拜。\"
明瑞修长的指尖摩挲着瓦片棱角,冰凉的触感让他想起颍州盛夏的热浪。月光掠过他眼底翻涌的暗潮,那些关于花月谷秘宝的传闻,曾引得江湖各方势力疯魔,如今随着谷主的\"死讯\"似乎都要尘埃落定。
\"秘宝之说,不过是镜花水月。\"他忽然轻笑出声,声线如碎冰相击,\"谷中藏了多年的秘密,岂会是几箱金银能道尽?\"话落,他猛地攥紧掌心,碎瓷般的月光簌簌掉落,\"可那些月魄三卫、阿昙,还有数十暗卫,总不会凭空消失。\"
风先生垂眸沉思:\"据眼线来报,谷中近日异常安静,连流民义诊都停了......\"
\"安静得反常。\"明瑞打断他,银发在夜风中猎猎扬起,眼底却翻涌着比夜色更浓的疑虑,\"传令下去,让颍州四杀堂密切监视花月谷周边动向。”
吴邺边境的暮色裹挟着沙尘漫过“落马客栈”的酒旗,杨轩斜倚在斑驳的木椅上,鎏金酒盏里晃动着烈酒。檐角铁马被风吹得叮当作响,混着帐外士兵操练的呼喝,却掩不住他眉间挥之不去的倦怠。
“殿下!有个自称花月谷的人求见!”亲卫的通报惊碎了一室寂静。杨轩指尖轻叩桌面,抬眼望去,只见一名虬髯大汉大步踏入,面目狰狞,腰间弯刀却在烛火下泛着森冷寒光。
“赵擒虎,见过太子殿下。”大汉抱拳行礼,声如洪钟震得梁上积灰簌簌而落,“听闻邺国求贤若渴,某愿献上花月谷秘宝的线索,助殿下成就霸业!”
杨轩握着酒盏的手骤然收紧,琥珀色的眸子瞬间亮起:“哦?世人皆道花月谷秘宝不过是个传说。”
“传说?”赵擒虎咧嘴一笑,露出缺了半颗的犬齿,“我曾亲眼见过藏经阁密室的机关。若不是那场突如其来的山崩......”他话音戛然而止,意味深长地看向杨轩。
帐内空气仿佛凝固。杨轩起身逼近,酒盏重重砸在案上,溅出的酒液在羊皮地图上晕开深色痕迹:“你若所言属实,本殿许你侍奉左右!”
次日破晓,马蹄声惊散晨雾。杨轩身披黑色大氅端坐马上,身后三万精兵列阵如潮。赵擒虎跨坐在高头大马上,望着东都方向扬起的烟尘,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冷笑。
夏日的南都暑气蒸腾,太子府内一池白莲却失了往日的清雅。可雅抚着微微隆起的小腹,脸色煞白如纸,手中的信笺簌簌发抖。之心跌坐在冰凉的青砖上,指尖死死抠着裙摆,绣着并蒂莲的绸缎被攥出深深褶皱。
马蹄声撕裂横水镇的暮色时,秦王府朱漆大门已悬起素白灯笼。可雅踩着石阶踉跄而入,绣鞋在青石板上磕出细碎声响。堂厅内青烟袅袅,谷主的牌位在白烛摇曳中泛着冷光,案前摆着一盘未动的茉莉方糕,糖霜早已凝结成霜。
“母亲……”之心扑到蒲团上,额头重重磕在青砖上,额角瞬间沁出血珠。可雅扶着立柱缓缓跪下,孕期的酸软与剜心之痛绞在一起,眼前阵阵发黑。女官抱着昇儿站在廊下,襁褓中的孩子突然放声大哭,清亮的啼哭声撞在素白帷幔上,惊得梁间燕雀扑棱乱飞。
牌位前的香炉突然“啪嗒”一声,香灰簌簌掉落。可雅颤抖着伸手去够牌位,指尖停在三寸之外,泪水砸在绣着金线的袖口:“您说要等昇儿叫您祖母……”话音未落,之心突然抓过案上的茉莉方糕,碎屑洒在孝服上:“这。。您还没喂昇儿尝一口……”
女官红着眼眶将昇儿轻轻放在牌位前的软垫上,襁褓里的孩子突然收住哭声,粉嫩嫩的小手在空中胡乱挥舞。晚风掀起窗棂,檐角铜铃叮咚作响,恍惚间仿佛有人轻笑一声,带着熟悉的茉莉香掠过鬓角。可雅将脸埋进昇儿柔软的襁褓,泪水洇湿孩子的虎头帽:“母亲,您摸摸昇儿……他长得像世子小时候……”
庭院里的海棠无声飘落,花瓣覆在茉莉方糕上,宛如撒了一层雪。王爷依然落寞的坐在花园里,海棠花前。
暮色将海棠染成绛紫色,王爷枯坐花前,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青玉扳指,残瓣落在玄色蟒纹袍角,竟辨不出是血色还是暮色。郡主挺着肚子侍立,手腕的银铃随着夜风轻晃,惊散了满地碎影。
\"颍州那边,可有渊儿的消息?\"王爷突然开口,声音像是从胸腔最深处挤出来的,惊得栖在花枝间的夜莺扑棱棱振翅。郡主攥紧手中丝帕,帕角绣着的并蒂莲被掐出褶皱:\"回父亲,渊儿在颍州一切安好,说是三日后便启程返京。\"
话音未落,王爷忽然冷笑,震落肩头几片海棠:\"好,那好!\"暮色漫过他鬓角霜白,将眼底血丝衬得愈发狰狞。郡主喉头发紧,看着王爷落寞的脊背,恍惚又见着幼时总将她扛在肩头的挺拔身影。
\"只是...渊儿这些日子着实清减了。\"郡主垂眸避开王爷灼灼目光,裙裾扫过满地残花,\"茶饭不思,彻夜难眠,整个人瘦得脱了形,倒与父亲...\"她突然噤声,看着王爷抓起石桌上的鱼食掷向池面,水花溅湿了半幅白纱帘,池中锦鲤聚集,搅碎一池碎月。
南都城南的夏夜溽热未散,蝉鸣在深宅朱檐间渐渐嘶哑。立涣望着满院摇曳的灯笼,眉间凝着薄霜。明瑶倚着湘妃竹榻,怀中襁褓里的显儿正攥着她鬓边的珍珠步摇,流苏轻晃,在青砖地上投下细碎的光影。
\"渝弟当真要为那诗会误了正事?\"立涣将茶盏重重搁在檀木几上,青瓷相击的脆响惊得廊下鹦鹉扑棱翅膀,\"叔母仙逝,连横水镇秦王府的白事都要推拒?\"话音未落,屏风后传来环佩叮当,芳华扶着侍女的手缓步而出,隆起的小腹将月白襦裙撑出柔和的弧线。
\"夫君前日便应下醉风楼的邀约。\"芳华指尖摩挲着腰间香囊,那是她亲手绣的并蒂莲,\"说是要与大儒们论及曲谱......\"
\"荒唐!\"明瑶突然起身,怀中婴儿被她的力道晃得啼哭。她顾不上哄孩子,素帕重重甩在桌上:\"你这个呆子,你忘了幼时叔母总把你抱在膝头,变着法子逗你笑,给你塞桂花糖。如今她仙逝,你怎可如此凉薄!” 话音如冰棱,惊得满院灯火都晃了晃。
立涣望着紧闭的书房门,窗棂间漏出的烛火将竹影映得斑驳如血。他想起幼时与立渝在曾在叔母裙角嬉闹,叔母总变戏法似的掏出蜜饯果子。如今白幡悬在秦王府前,立渝却连束白绫都不肯系。
\"明日我跟瑶儿自会去横水镇。\"立涣咬了咬牙关,\"只是这血脉亲情,竟抵不过几句酸诗?\"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庭院里回荡,芳华咬住下唇,转身时裙裾扫落案上诗卷,墨迹未干的\"明月几时有\"五个字,被夜风卷着飘向黑暗深处。
书房门吱呀轻响,立渝倚着门框而立,玄色锦袍绣着银丝云纹,却掩不住眼底的冷意。\"兄长若要做孝子,大可不必拉着旁人。\"
明瑶抱紧怀中的孩子,望着立渝转身离去时袍角扬起的冷硬弧度,喉间泛起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