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将颍水河面染成血色残阳,崔哲与陆之杰浑身湿透地立在甲板上,腰间佩剑还在往下淌水。竹筏两侧捆着的草席裹着刚刚打捞起的十余具尸首,在湍急的水流中轻轻摇晃,腐臭混着河水腥气扑面而来。世子感觉胃里一阵翻涌,那熟悉的茉莉香膏气息仿佛还萦绕在鼻尖,可眼前只剩浸透河水的冰冷草席。
“世子,下游十里全搜遍了......”崔哲单膝跪地,喉结剧烈滚动,“这些是谷中流民与救援弟兄,还有......”他抬手抹了把脸上的水,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对岸芦苇荡里漂着的半截木头,疑似来自月相阁。”
陆之杰扯开浸透的衣襟,“属下在漩涡处被暗流卷走,恍惚间抓住片锦缎衣角,可水流太急......”他声音发颤,掌心摊开的碎布上,金线绣的谷纹刺得世子眼眶生疼。世子死死咬住舌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分明是母亲常穿的月白锦袍边角,绣着她最爱的海棠花纹。
公主的啜泣声突然刺破死寂,朝露死死攥着素绢捂住嘴,伴花颤抖着扶住摇摇欲坠的灵儿。世子却感觉浑身血液都结成了冰,岸边新挖的坟坑还在渗水,远处此起彼伏的哭声像尖锐的银针,扎进每个人心里。他俯身轻抚过草席下年轻士兵苍白的脸——那是曾替他牵马的少年,而他的母亲,此刻或许正沉睡在深不见底的河底。
“葬了吧。”世子的声音像是从胸腔最深处挤出来的,攥紧腰间玉佩的指节泛白。那温润的玉贴着心口发烫,每一道纹路都在提醒他幼时伏在母亲膝头的光景。“用最高规格厚葬将士,百姓......”他抬头望向翻滚的河水,眼神里全是感伤,“立衣冠冢,刻上姓名。”
暮色渐浓,招魂幡在风中猎猎作响。崔哲与陆之杰铲起第一捧黄土时,忽然有白鹭掠过河面,翅尖点碎了水中摇晃的残月。世子感觉有人轻轻拽住他的衣角,低头看见灵儿通红的眼睛:“阿渊表哥,姑母会不会像蝴蝶一样,从河里飞出来?”他喉间哽住,最终只是将灵儿搂进怀里。颍水河滔滔东去,带走了他的母亲,也带走了所有能被称之为“家”的温度。
宫檐垂落的雨帘将日光绞成碎金,皇后攥着密报的手指在鲛绡帕上掐出青白指痕。案头鎏金香炉里,龙涎香燃出的烟柱突然剧烈震颤,如安长公主慌忙按住倾倒的香炉,却见母亲眼角的泪坠在密报上,洇开\"一片狼藉\"四个字。
\"你姨母...是全州女将军...能使刀枪棍棒…也能使暗器机关…\"皇后的声音像断了线的风筝,\"那些机关...况且谷中能人异士众多…\"话音未落,寝殿外传来环佩叮咚,太子如宁携着新婚太子妃清儿疾步而入。清儿素白襦裙上还沾着雨渍,怀中抱着皇后最爱的白玉兰,花瓣却在颤抖的指尖下簌簌坠落。
如安长公主轻轻将母亲冰凉的手按在软垫上,声音带着安抚的颤意:\"母亲,这是百年难遇的地动天灾,密报中说群山都裂开深壑,花月谷机关再精妙,即便能人异士能力超群。也难抗这般天威。\"太子如宁亦在旁跪坐,袍角扫过青砖:\"儿臣听闻,立渊表兄在谷中守了三日三夜,衣服湿了一身又一身,定是想寻到姨母踪迹...\"
与此同时,禁闭在的镇南王正在院内池塘边饮酒,他猩红的眼盯着匍匐在地的暗卫,\"就算地动山摇,也该有秘宝的影子!\"
\"殿下...\"侍卫喉结滚动,\"吴国世子已封锁全境。谷中尽毁,连三叠月潭都被泥石掩埋。那些传言中的秘宝...\"话音未落,镇南王已将酒盏砸向石柱,瓷片飞溅处,映出他扭曲的狞笑:\"没有?那世子为何死守废墟三日?\"
雨势渐急,皇城与王府的烛火在雨幕中明明灭灭。皇后忽然松开攥紧的凤钗,钗头明珠在青砖上轻轻滚动,映着她泛红的眼眶:\"去...备些你姨母生前最爱的云锦蜀绣,再让御膳房做些茉莉方糕。\"她望向窗外雨幕,声音微微发颤,\"立渊那孩子没了母亲,定是...定是...\"如安长公主悄悄拭去眼角泪痕,将披风轻轻覆在母亲肩头,而太子妃清儿望着这一幕,想起今早街角说书人讲述的花月谷秘宝传说,此刻只觉那些传闻都不及眼前的悲戚真实。
吴国西州,一客栈
明瑞指尖叩着茶盏,青瓷相击的脆响戛然而止。邻桌的说书人猛拍惊堂木,溅起的酒沫星子落在他玄色锦袍上,他却恍若未觉,目光死死钉在对方翻飞的袖口。
\"这场暴雨下了整整七日!\"说书人压低嗓音,烛火将他脸上的刀疤映得狰狞可怖,\"花月谷四周山体轰然崩塌,泥石流如同猛虎下山,将谷中屋舍冲毁,就连那谷主也跌落被冲进颖水河里!\"
\"那秘宝...\"有人忍不住追问。明瑞喉结微动,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说书人突然诡谲一笑,朝客栈门帘努了努嘴:\"世子在废墟里守了三天三夜,若不是为了秘宝,他守着堆烂木头作甚?\"
茶盏重重砸在桌上,明瑞起身时带翻了长凳。青竹伞撞开雕花木门的瞬间,暴雨裹挟着泥土腥气扑面而来。他望着远处西州城楼在雨幕中若隐若现,袖中密信被掌心汗渍浸得发皱——那是三日前颍州四杀堂传来的急报,只说花月谷突遭变故,却未提谷中秘宝只字片语。
\"殿下,要立刻返京吗?\"侍卫牵马的动静被雷声劈碎。明瑞摩挲着腰间四杀堂令牌,冰凉的金属硌得掌心生疼。方才说书人说世子浑身湿透仍不肯撤离,这等反常之举,莫非掩盖什么?是因为谷主的离世,亦或是因为秘宝?
蝉鸣撕扯着盛夏的空气,王爷枯坐在发烫的青石上,指节捏着半块风干的茉莉方糕,碎屑簌簌落在染着汗渍的玄色衣摆。廊下冰鉴里的茉莉香片早已凉透,却不及他掌心的寒意——海棠花瓣被烈日晒得发脆,踩上去咯吱作响,恍惚间竟与黑水城战场上铁蹄碾碎沙砾的声响重叠。
那年仲夏,陈之红率领的长枪骑兵如银龙般冲入敌阵,红缨枪尖挑落的北狄军旗在滚烫的沙地上燃烧。她摘下束发的白绫扎紧渗血的手腕,战马踏起的尘雾中,她转头冲他笑:“横水军的弟兄们,可别输给我们全州!”他望着她翻飞的衣角,突然想起她曾说过,江南的茉莉在烈日下开得最盛。
盛夏的黑水城城墙褪去白日的滚烫,陈之红倚着冰凉的箭垛坐下,银甲缝隙里还沾着白日操练时的尘土。秦王爷挨着她并肩而坐,解下披风铺在砖石上,惊起几只藏在阴影里的萤火虫。“原来将军也会怕硌着?”她挑眉轻笑,指尖却偷偷勾住他垂落的腰带。
夜空澄澈如洗,银河横亘天际。陈之红忽然翻身趴在披风上,发间玉簪滑落,乌发如瀑倾泻在青砖上:“你看!那三颗连成箭头的,是我们长枪骑兵冲锋的阵形!”她温热的呼吸拂过他手背,惊得他慌忙别开脸,却见她狡黠一笑,伸手去够他耳尖:“耳朵怎么红了?莫不是被北狄的箭吓得?”
话音未落,她突然跃起追逐流萤,银甲在月光下泛着细碎的光。裙摆扫过墙角的野茉莉,惊起馥郁的香气。“抓住了!”她举着纱囊凑到他眼前,里头的萤火虫明明灭灭,映得她眼眸比星辰更亮,“听说把愿望告诉它们,就能成真。”
王爷望着她被月光勾勒的侧脸,喉结动了动。他伸手拢住她举着纱囊的手,萤火虫的微光透过指缝洒在两人交叠的影子上:“那便许愿……”话未说完,陈之红突然用空着的手捂住他的嘴,温热的掌心带着茉莉护手膏的香气:“说出来就不灵了!”
夜风卷起她鬓边碎发,扫过他发烫的脸颊。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梆子声,惊起城角栖着的夜枭。陈之红忽然将纱囊塞给他,翻身躺回披风上,望着星空喃喃:“以后每年今日,我们都来看星星好不好?”
“父亲。”郡主捧着酸梅汤立在葡萄架下,冰珠顺着青瓷碗外壁滑落,在青砖上洇出深色水痕。王爷没有应声,目光死死盯在花墙缺口处。多年前,黑水城的某个院子里,陈之红便是站在同样的位置,手持长枪教刚刚站稳的世子练枪术。蝉鸣声里,她的银甲被晒得发烫,却仍耐心地纠正孩子的枪花:“枪要稳,心更要稳。”而此刻,缺口外摇曳的狗尾草,像极了北狄营帐前飘拂的狼旗。
热风卷着海棠残瓣扑在王爷脸上,他抬手去拂,却触到满手湿润。恍惚间,他又看见陈之红率着骑兵回营的模样——夕阳将她的长枪染成血色,铠甲缝隙里还沾着战场上的硝烟,却不忘从怀里掏出两朵半蔫的茉莉:“好不容易在沙地里找到的,像不像江南?”
此刻的王爷攥着掌心的茉莉方糕,指甲深深掐进干涸的糕体。海棠花瓣被夜风吹落在他肩头,恍惚间竟与当年那些流萤的微光重叠。远处传来幼童追逐的笑闹,惊起两只白头翁,扑棱棱掠过开满海棠的围墙,飞向颍水河的方向,那里曾是她最后消失的地方。
暮色裹挟着湿气漫进营帐时,世子正倚在榻边盯着案上冷透的药碗。公主握着帕子立在屏风后,看着世子眼下青黑如墨,那身未换的玄色衣袍松垮垮挂在肩头,像被雨打残的蝶翼。自花月谷归来,他再没说过整句囫囵话,连进食都要旁人半哄半劝。
“阿渊表哥!”灵儿攥着信笺冲进来,裙裾扫翻了门边铜炉,香灰扑簌簌落在世子靴面上。她鬓发凌乱,素来明亮的眼睛里浮着血丝,“全州来信了!阿爷问......”话音戛然而止——世子缓缓抬头,那双曾如寒星般锐利的眸子,此刻蒙着层浑浊的雾。
公主快步上前扶住踉跄的灵儿,指尖触到少女掌心的冷汗。信笺在暮色中微微发颤,墨迹被洇出模糊的痕,全州王苍劲的字迹在纸间浮动:“吾女尸身可寻得?能否归葬故土......”“爱孙近况如何?今秋可愿归乡一叙......”
“回......回祖父的话,”灵儿哽咽着跪坐在地,“遗体......尚未找到。表哥他......”她抬头望向呆坐的世子,营帐外忽有鸦鸣掠过,惊得公主一颤。世子忽然伸手,枯瘦的指节擦过信纸边缘,仿佛触碰着虚幻的影子。
“写,”他的声音像砂纸磨过铁锈,“衣冠冢已立在颍水河畔。”公主忙取来笔墨,见世子握笔的手不住颤抖,墨点溅在“母亲”二字上,晕成团狰狞的黑,“至于归乡......”世子忽然剧烈咳嗽,指缝间渗出暗红血渍,“就说,秋叶落时,返回全州。”
暮色彻底吞噬了营帐,灵儿捧着未干的信纸起身时,听见公主压抑的抽气声。世子蜷缩在阴影里,手中玉佩映着微弱烛火,那上面谷主刻的“平安”二字,正被他的血一点点染红。
晨光刺破薄雾时,世子仍蜷在浸透冷汗的被褥里。公主握着温热的参汤立在帐前,看灵儿跪坐在矮几旁,将昨日未干的回信小心翼翼折进信封。忽有马蹄声急骤如鼓,侍卫掀起帐帘的刹那,冷硬的圣旨卷着金纹重重落在案上。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宣旨太监尖细的嗓音刺破死寂,灵儿手中的火漆印章“啪嗒”坠地。贞孝公主望着圣旨上朱批的“准奏”二字,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中未送出的安神香——鸣柳镇破庙改建祠堂、大营移驻花月谷旧址、原百姓安居夕颜花原,这些世子在病榻前反复呢喃的执念,终究化作了朝廷敕令。
“另,着世子三日内启程返南都。”话音未落,世子忽然剧烈呛咳,指节死死抠住床沿,咳出的血沫溅在明黄圣旨的蟠龙纹上。宣旨太监慌忙后退半步,灵儿冲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表哥,却被他腕间的力道拽得跌坐在榻边。
“花月谷......”世子喘着粗气,染血的指尖死死攥住灵儿的衣袖,“祠堂梁柱要用谷中老槐,牌位......牌位要朝南......”他的目光越过众人,穿透帐幔望向北方天际,那里隐约浮动着花月谷漫山遍野的夕颜花。贞孝公主颤抖着铺开宣纸,将世子破碎的呓语逐字记下,泪水滴在“南都”二字上,晕开两个深色的圆点。
晨雾渐散,营外传来将士整队的呼喝声。灵儿捧着沾血的圣旨起身时,看见公主正跪在世子身侧,轻轻擦拭他嘴角的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