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承渊身形骤起,如青松拔地,广袖一拂,劲风激荡间,鎏金烛台轰然倾覆,烛火摇曳欲灭。
莫承乾被这突如其来的气势所慑,脚下不稳,踉跄后退半步,腰间玉带撞上龙案,险些跌倒。
电光火石间,任冰眸中寒芒一闪,腰间寒鸦剑铮然出鞘,化作一道冷冽银虹,横亘御前,剑锋所指,杀意凛然。
“皇兄且看——”九王爷抚掌轻笑,三声击掌,如幽冥丧钟,余音未散,殿外陡然传来金铁交鸣之声。
朱漆殿门洞开,夜风裹挟肃杀之气席卷而入。三十余名折冲府死士踏着铁靴鱼贯而入,玄铁甲胄裹身,青铜面具覆面,唯露一双双冰冷无情的眼。
一道素白身影被狠狠推入——竟是长乐公主!她云鬓散乱,金钗斜坠,怀中紧抱着个昏睡的婴孩。这般刀光剑影的阵仗,那孩子竟纹丝不动,显是被人下了迷药。
任冰眸光一凛,只见公主素白中衣上溅着点点猩红,宛若雪地落梅。最前排的死士手中横刀寒光吞吐,刀尖正抵在婴孩襁褓三寸之处,稍一用力便能血溅当场。
“长乐......”莫承乾声音微颤,“朕不是命你日落前就回驸马府么?”
“父皇......”长乐抬眸,泪染胭脂,“儿臣挂念您的咳疾,特地在椒房殿备了药膳。谁知夜半听闻您病危......”
她突然噤声,眼波流转间先掠过莫承渊阴鸷的面容,又在任冰身上微微一滞,那眼神似怨似诉,宛如深秋寒潭。
“莫怕。”莫承乾隔空轻拍长乐肩头,声音稳如磐石,唯有袖中紧攥的拳头泄露了心绪。他转身面对九王爷时,眼中已凝起三尺寒冰,“九弟,你竟敢......”
九王爷却慢条斯理地掸了掸蟒袍,“现在,皇兄可愿与臣弟好好商议商议这丹书铁券的事了?”他指尖轻抚过死士的刀背,寒光映出襁褓中婴儿煞白的小脸。
任冰闻言虎目圆睁,手中寒鸦剑“铮”地发出一声龙吟。他望着公主泫然欲泣的模样,又见那襁褓中稚子无知无觉,胸中怒火如岩浆翻涌。
“九爷若有诉求,大可光明正大面圣。如今却行此下作手段,挟持妇孺,岂是堂堂亲王所为?”
莫承渊闻言不怒反笑,指尖在婴孩襁褓上轻轻一划,“任大人终于急了?先前见你对长乐那般绝情,本王还以为当是真铁石心肠呢。不过景行终究是你的骨血,这血脉相连之情,任大人当真能无动于衷?”
任冰剑眉倒竖,抱拳拱手道,“王爷若要清算,任某随时奉陪。但公主母子与此事无涉,还请高抬贵手!”
“清澜,”莫承渊忽然轻唤任冰表字,“可还记得万安二十一年的初雪?”
任冰身形微滞,目光如电扫过殿角更漏,“王爷何出此问?下官当然记得,那年冬天,下官才四岁,第一次跟着父亲......”
“进宫......”莫承渊接道,“你被三哥刁难,可还记得是谁替你解的围?”
万安二十一年冬,时任刑部侍郎的任大人首次携子入宫赴宴。四岁的任冰穿着崭新的靛蓝棉袍,捧着父亲要他背熟的《刑律要略》,在御花园梅树下冻得直跺脚。
“哪来的小书呆子?”三皇子带着两个伴读突然围上来,一把抽走他怀里的书册,“让本王看看......哈!刑部狗腿子的儿子也配读书?”
任冰伸手要抢,却被伴读故意绊倒。靛蓝棉袍沾满雪泥,书页散落一地。他咬着嘴唇去捡,三皇子却抬脚踩住他冻得通红的手指。
“住手!”
一声清喝惊得梅枝积雪簌簌落下。只见九岁的莫承渊提着鎏金手炉疾步而来,月白蟒纹锦靴故意碾过三皇子掉落的玉佩。
“三哥好雅兴。”他弯腰拾起《刑律要略》,指尖在“王子犯法”那页轻轻一叩,“要不要弟弟给您讲讲这页典故?”
三皇子脸色骤变。莫承渊已转身扶起任冰,将手炉塞进他怀里,“任侍郎家的公子?我正缺个伴读。”说着解下自己的银狐裘披在发抖的男孩肩上,“暖和些了么?”
任冰怔怔望着这个突然出现的华服少年,狐裘领口熏着清冽的松木香。
他正要行礼,却被莫承渊按住肩膀,少年王爷指尖一挑,拈去任冰鬓边枯叶,低笑道,“记着,在这九重宫阙里,能挺直腰杆读书的,总比那些跪着拾书卷的......活得长久些。”
远处传来钟声,莫承渊把书还给他时,任冰发现扉页多了行朱砂小楷,“刑之为道,犹梅经雪而香——承渊题”。
“刑之为道,犹梅经雪而香。”任冰目如寒星,一字一顿,“王爷当年朱笔题写的箴言,下官......刻骨铭心。”
“刻骨铭心?”莫承渊突然冷笑一声,眼中寒芒乍现,“你可知道,当年太傅夸你《孙子兵法》倒背如流时,本王却还在抄写第七遍《谋攻篇》?秋猎你三箭连中靶心,本王却因坠马被禁足三月?”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轻柔,却比方才的厉喝更令人毛骨悚然,“还记得太学里的那株老梅么?你总爱在树下练剑,花瓣落满肩头,先帝夸你‘剑气惊鸿’。”
他说着忽然一把扯开自己的蟒袍前襟,露出锁骨处一道狰狞箭疤,“那年春猎刺客突袭,你那一式‘长虹贯日’震飞刺客冷箭,满朝文武谁不赞一句‘任家公子太极剑法冠绝天下’?可谁又看见了那支箭,最终却钉在本王的骨头上?”
任冰浑身剧震,眼前浮现出当年场景。
他急声辩白道,“那支箭,下官分明是射向空处,怎料王爷竟突然出现在......事后下官惶恐请罪,王爷却只是淡然一笑,道‘区区小伤何足挂齿,只要皇兄安然无恙便好’。”
”呵......“王爷冷笑一声,修长的手指轻抚过箭伤处,“事已至此,除了自认倒霉,本王还能说什么?”
“最可笑的是......”莫承渊突然大笑起来,“你竟全然不知本王真正在意的是什么。你以为我在乎的是区区骑射输赢?”
他猛地转向莫承乾,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光芒,“皇兄可还记得先帝临终前夜的手谕内容?”
皇帝身形一滞,眼中浮现痛色,“真要朕在此处明言?”
“说吧!”莫承渊的声音陡然拔高,又突然萎靡下去,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先帝想必......不止一次向皇兄提过吧?”
莫承乾转向任冰,沉声道,“先帝临终手谕中,给予任卿的八字是‘任氏子冰,可托社稷’......”他顿了顿,“而给九弟的批注,却是‘渊儿浮躁,当慎用之’。”
“呵......”莫承渊发出一声似哭若笑的叹息,眼中恨意翻涌,“你可知道,每次看你跪接圣旨时,本王都在想......愿你这双膝盖,永远都直不起来......”
他猛地攥紧拳头,指节发白,“可你偏不!给你金枝玉叶你不要,偏要那个江湖女子!本王处处不如你,连个女人......都争不过你!”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刻骨铭心的恨意。
任冰忽觉脊背一阵发寒,这才惊觉官服后襟早已被冷汗浸透。
二十余载的相处,月下共饮时,他竟错将那双眼中的阴翳当作暮色——却不知那层层暗影之下,藏的是经年累月淬炼而成的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