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承渊突然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大笑,那笑声在殿内横冲直撞,震得檐角铜铃嗡嗡作响,如同夜枭啼血般凄厉,又似钝刀刮骨般令人毛骨悚然。
他踉跄着后退数步,鎏金圈椅被他撞得“哐当”一声巨响。蟠龙纹饰在烛火下明灭颤动,仿佛要挣脱椅背腾空而去。
莫承乾缓缓直起身来,明黄龙袍在摇曳的烛光下泛着冷冽的寒芒。
他病容尽褪,苍白的面色竟在瞬间泛起潮红,烛火映照下,那抹血色如同浸了朱砂的薄刃,不知是怒火中烧,还是回光返照。
指节泛白地攥着龙榻扶手,整个人如同一柄缓缓出鞘的利剑。
“九弟,”他声音很轻,却让满殿烛火都为之一颤,“朕待你,可曾有过半分亏欠?”
“冀州千里沃野,你说想离朕近些,朕便给了;昭明宫门禁森严,你说思念难耐,朕便赐你随时入宫的腰牌;你要钱粮,要兵马,朕可曾说过一个‘不’字?”
他忽然抬手重重拍在龙案上,“可如今,你竟连朕这条命都想要了去!”
莫承渊的眼神渐渐黯淡了下去,情绪似乎也已归于平静,“皇兄可还记得,万安十七年,御花园里你为我挡下的那一箭?”
那年,春寒料峭。十三岁的平王莫承乾正在梅林教五岁的莫承渊挽弓。小王爷手腕发抖,箭矢第三次脱靶,深深扎进老梅树干。
“大哥......”莫承渊眼圈发红,冻得通红的手指捏皱了箭囊,“我是不是很没用?”
莫承乾正要解下自己的貂裘给他披上,突然听见枯枝断裂的脆响。二十步外的假山后,寒芒一闪——
“小心!”
箭矢破空之声响起时,莫承乾已经扑倒弟弟。左肩骤然一凉,三棱箭镞穿透锦袍,鲜血瞬间染红满地落梅。他死死按住想要起身的莫承渊,右手拔出随身的金错刀。
“别动!”他声音压得极低,温热的血滴在弟弟脸上,“数到三就往亭子里跑。”
假山后传来弓弦再度拉紧的咯吱声。莫承乾突然暴起,腰间匕首已脱手飞出,同时响起一声惨叫——平王侧身避过第二箭的同进,眼见刀尖刺入了那人的胸膛。
“大哥,你流血了......”小王爷哭着想撕自己的衣摆包扎。
“皮外伤罢了。”莫承乾用染血的袖子抹掉弟弟脸上的泪,捡起刺客掉落的箭细细端详,而后默默将箭折断埋进地底,抚摸着弟弟的头轻声道,“今日之事......”
“我什么都没看见!”莫承渊浑身仍在发抖,上下牙交战。
“所以你要快点长大。”莫承乾俯身与他平视,染血的手指轻轻刮了下他的鼻子,“等你能百步穿杨时......”
远处传来侍卫的呼喊声,平王望着弟弟跑远的背影,慢慢从雪地里挖出那截带血的箭杆,眼底闪过一丝与年龄不符的冷厉。
“朕当然记得。那刺客的箭杆上烙着北境狼族的图腾。”莫承乾说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肩头旧伤,龙袍下的伤痕似乎仍在隐隐作痛,“你可知当年那箭......”
“是淬了毒的!”莫承渊突然暴起,鎏金圈椅被猛地掀翻,在青玉地砖上砸出惊心动魄的声响。
任冰身形微动,已如鬼魅般横亘在二人之间。
“你昏迷三日,先帝震怒彻查......”莫承渊的声音突然哽咽,眼中翻涌着二十多年未曾褪色的恨意,“最后......最后竟是我的昭容阿娘被赐了白绫!”
莫承乾瞳孔骤缩,他从未想过当年那个躲在他身后怯生生唤着“大哥”的少年,竟将这样的秘密深藏了二十几年。
“所以这些年......”皇帝的声音罕见地发颤,“你每次进宫请安,每次接朕赏赐,心里都在数着这笔血债?”
他突然抬眸厉声问道,“既然恨朕至此,为何不直接来问?!你我血脉相连......有什么话,非要藏着掖着二十年?!”
“问什么?” 莫承渊突然低笑起来,笑声如碎瓷刮过青砖,可那双赤红的凤眼里,分明滚落着热泪。
他嘶哑的声音像是从破旧风箱里挤出来的,字字带血,“问你为何一边假惺惺地替我挡箭,一边却令我娘亲血溅白绫?”
突然,他双手交叠,在死寂的大殿里一下一下地鼓起掌来。清脆的掌声像是丧钟,每一声都震得烛火摇曳,“妙啊......真是妙啊......”
他歪着头,露出个孩童般天真的笑容,可眼底却翻涌着滔天恨意,“多么高明的手段啊......我的好皇兄。”
殿内烛火猛地一颤。
莫承乾闭了闭眼,再开口时,嗓音里竟带着几分苍凉,“九弟,你错了。”
他的目光似有若无地掠过任冰,修长的手指缓缓探向龙案下方。鎏金护甲与檀木相触,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一卷泛黄的密折被取出,“苗昭容她......从来就不是因为此事而殁。”
殿内静得能听见烛泪滴落的声音。莫承渊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指尖剧烈颤抖着,连带着袖口的金线云纹都在簌簌作响。
“那支毒箭确实是冲你来的。但苗昭容......她早在事发前七天,就已经饮下了掺着朱砂的杏仁茶。”
他忽然抬眸,眼底映着九弟惨白如纸的面容,“是先帝亲手赐的——因为她腹中怀着的,根本就不是龙种。”
任冰垂首侍立,指节却不自觉地扣紧。他这才惊觉,方才皇帝那意味深长的一瞥,竟是存了让他见证真相的心思。
这深宫秘辛,终究是要拉着他这个六扇门总捕头一同沉沦了。
皇帝话音未落,那卷泛黄的密折已“啪”地一声落在莫承渊脚边。
九王爷浑身一震,缓缓屈膝跪地。他的手指在接触到密折的瞬间剧烈颤抖起来,像是触碰到了烧红的烙铁。
随着绢帛一寸寸展开,他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血色,最后竟苍白如宣纸,连唇上的最后一丝颜色都消失殆尽。
“这......不可能......”他嘶哑的声音在死寂的大殿中显得格外刺耳。密折从他指间滑落,在青玉地砖上滚出沉闷的声响。
殿内静得可怕,唯有九王爷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在回荡。每一次吸气都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带着明显的颤音。
任冰注意到他的指尖已经深深掐进了掌心,鲜血正顺着指缝缓缓渗出。
殿内死寂如渊。莫承渊跪在冰冷的地砖上,指尖的血珠“嗒”地一声砸在密折上。他缓缓抬首,眼底的惊涛骇浪渐渐凝结成冰。
那卷承载着二十年恨意的绢帛,此刻正静静摊开着,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原来如此......真是可笑啊。他忽然想放声大笑,笑自己这二十年来活成了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但喉间涌上的腥甜提醒着他——大错既已铸成,这谋逆的刀,出鞘便再难收回,既然已当不了这天下之主,那便......做条永远悬在帝王枕边的毒蛇。
他撑着膝盖缓缓直起身子,染血的指尖在蟠龙金柱上拖出五道狰狞的血痕,如同五条吐信的毒蛇。
他忽然低笑一声,声音嘶哑得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皇兄......臣弟,确实明白了。”
殿内烛火猛地一晃。莫承渊抬手抹了一把唇角,忽然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
“不过......”他双膝盖跪地,慢慢直起上半身,“臣弟斗胆,想跟皇兄讨个恩典。”
莫承乾眯起眼睛,龙案下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他看见自己九弟的嘴角,正勾起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弧度。
“请皇兄......”莫承渊突然重重叩首,额头砸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赐臣弟一个庶民的身份,再赏一张......”说着他抬起头,露出染血的牙齿,“丹书铁券。”
“朕若是不答应呢?”
莫承乾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柄出鞘的寒刃,在殿内划开一道无形的裂痕。他缓缓起身,龙袍上的十二章纹在烛火下明灭不定,投下的阴影将跪着的九弟完全笼罩。
“你当真以为......”皇帝忽然俯身,几乎贴着莫承渊的耳畔低语,“事到如今,还能跟朕讨价还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