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稠的紫雾,在幽暗的林木间翻涌流淌,带着一股子陈腐甜腻的气息,直往人肺腑里钻。沈君泽每一次急促的呼吸,都像吞下了一把滚烫的沙砾,喉咙深处泛起浓重的铁锈味,那是强行压抑住的鲜血。
他弓着腰,在盘根错节、覆盖着厚厚湿滑苔藓的巨木根须间疾速穿行。身后,空气被撕裂的尖啸声如影随形,一道森冷的寒光切开浓雾,几乎是贴着他的左臂擦过。
粗壮的藤蔓和虬结的树根在寒光掠过时无声无息地化为齑粉,断面光滑如镜,瞬间又被弥漫的紫雾重新吞没。寒气侵入骨髓,左臂衣袖被无声地削去一大片,裸露的皮肤上,一道细细的血线正在慢慢沁出,带来刺骨的凉意。
“咳…咳咳……”
剧烈的咳嗽终于冲破压制,一口温热的鲜血喷在面前布满苔藓的湿滑岩石上,迅速被贪婪的苔藓吸收,只留下一片迅速加深的暗红印记。
肋骨深处传来钻心的剧痛,每一次落脚都牵扯着断裂的骨头相互摩擦,发出只有他自己才能感知到的、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这伤,是在半日前,为了从一头潜伏在沼泽泥潭深处的铁甲鳄吻下夺下一株伴生的“凝魄花”,硬生生承受了那畜生尾巴的全力一抽换来的。
那株花,此刻正被小心地裹在怀里,与一块温润的暖玉贴在一起——那是妻主阿曦贴身佩戴之物,带着她早已消散的微弱气息。
其中艳丽的脸庞和那记忆中越来越模糊的怜爱眼神,是他在这死亡之地唯一不肯熄灭的火种。
神念如无形的蛛网,冰冷地笼罩着这片区域。沈君泽甚至能清晰地“感知”到那悬浮在后方紫雾之上的身影。
那人宽大的青色道袍纤尘不染,在污浊的瘴气中猎猎飘拂,衬得他愈发仙风道骨。
他脚下踏着一柄通体碧绿、流光溢彩的长剑,剑身吞吐着尺许长的凌厉剑芒。那张脸孔清癯淡漠,眼神居高临下,如同神只俯视着在泥泞中挣扎求生的蝼蚁。
“凡人蝼蚁,一件祭品,倒是有几分硬骨头。”
清冷的声音穿透浓雾,清晰地传入沈君泽耳中,带着一丝猫捉老鼠般的戏谑,“可惜,骨头再硬,终究是凡骨。也敢反抗我族的献祭?不知死活。”
话音未落,三道比之前更加刺目、更加迅疾的碧绿剑光,呈品字形撕裂紫雾,带着令人头皮炸裂的尖啸,封死了沈君泽所有腾挪闪避的空间!空气被高速切割,发出鬼哭般的呜咽。
剑光未至,那凌厉无匹的剑意已然刺得沈君泽裸露的皮肤阵阵生疼,汗毛倒竖。
生死一线!
沈君泽瞳孔骤然收缩,身体的本能几乎要驱使着他向侧后方翻滚。但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强行压制住了身体的躁动,整个人仿佛被钉在了原地。他猛地闭上了双眼,将所有心神瞬间沉入一片无垠的黑暗。
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扭曲。
在那片绝对寂静的意念深处,三道碧绿剑光运行的轨迹骤然清晰无比地浮现出来。它们不再是不可捉摸的流光,而是变成了三道由无数细微光点组成的、精准无比的线条。
光点之间,无形的力量在拉扯、在排斥、在遵循着某种玄奥的规律运转。沈君泽的意念如同无形的刻刀,瞬间沿着这三条轨迹疯狂地延展、分裂、推演!
第一道轨迹:左前方三十七度角,速度最快,直取心脏!其剑芒核心灵力波动最为凝聚,但轨迹最直,后续变化最少。
穿林过隙,左侧有一株千年铁杉,主干坚硬如铁,可作为天然屏障。剑光将穿透三层碗口粗的枝桠,速度衰减约百分之三。
第二道轨迹:右后侧五十二度角,速度略缓,意在封堵退路,剑势圆融,蕴含回旋绞杀之力。其灵力流转带有明显的螺旋特性,遇阻后方向偏折可能性较大。
下方盘踞着一丛剧毒“鬼面藤”,藤蔓坚韧异常,藤蔓核心有一处因古老树瘤形成的天然凹陷,若以特定角度切入……
第三道轨迹:正上方垂直压下,势大力沉,覆盖范围最大,是封锁空间的“镇”字诀!灵力磅礴厚重,轨迹稳定,变招极难。
但其剑芒因覆盖范围大而相对分散,核心点压力反而略低于前两道。上方雾气最浓,瘴毒微粒的密度更高,对灵光类攻击有天然的微弱侵蚀作用……
推演!疯狂的推演!如同亿万道闪电在他脑海的混沌宇宙中同时炸裂!
第一条轨迹被模拟了三千七百次,每一次微小的气流扰动、每一片飘落的树叶、甚至脚下湿滑苔藓的细微变化都被纳入计算。
第二条轨迹模拟了五千一百次,鬼面藤的韧度、绞杀特性、对灵力的天然排斥,以及螺旋剑力与之碰撞可能产生的十七种偏折角度和力道衰减系数。
第三条轨迹模拟了四千三百次,瘴气微粒的密度分布、灵力光剑在其中的能量逸散速率、核心压力点的精确位置……
外界的时间流逝不过一瞬。沈君泽紧闭的双眼霍然睁开!眼底深处,仿佛有无数细碎的数据洪流一闪而逝,留下的是绝对的冷静与洞悉。那是一种将生死置于运算天平之上,最终得出唯一生路的决绝。
身体动了!
没有半分犹豫,也没有丝毫多余的动作。他左脚猛地蹬踏在一块湿滑的石头上,身体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以一种违背常理的、近乎贴着地面的角度,向着左前方那道最快最直的剑光悍然“撞”了过去!
同时,他的右手五指以一种肉眼难辨的速度连续弹动,三块棱角尖锐的黑色燧石如同被强弩射出,精准地飞向那丛盘踞在右后方的“鬼面藤”核心凹陷处。
嗤啦!
左臂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那道最快的碧绿剑光几乎是贴着他的肋下掠过,锋锐的剑气瞬间撕裂了本就破烂的衣衫,在他左侧肋骨下方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血口。温热的鲜血瞬间涌出,浸透了衣襟。
但他也成功地利用那株千年铁杉的粗壮主干,让这必杀一剑擦身而过!代价是惨重的,剧痛几乎让他眼前发黑,但他强行稳住身形。
几乎在同一刹那,右后方传来“噗噗噗”三声闷响,紧接着是一声极其尖锐、仿佛无数细小金属丝被同时绷断的“嘣”声!那三块灌注了沈君泽精纯内力的燧石,如同烧红的烙铁,精准地嵌入鬼面藤核心的古老树瘤凹陷。
这剧毒妖藤受到刺激,瞬间暴怒!无数布满倒刺的粗壮藤蔓如同活过来的巨蟒,疯狂地绞动、抽打!其中一根主藤,恰好带着沛然巨力,狠狠抽中了第二道螺旋而至的碧绿剑光!
铛!
一声沉闷的金铁交鸣声炸响!碧绿剑光剧烈地晃动了一下,那圆融的螺旋轨迹被这蛮横的物理抽击打得一偏,速度骤减,剑芒也黯淡了三分,险之又险地从沈君泽右肩上方半尺处掠过,带起的劲风刮得他脸颊生疼。妖藤的汁液和断裂的倒刺四处飞溅,散发出一股令人作呕的腥甜气味。
而头顶那道势大力沉、覆盖范围最广的碧绿剑光,则带着隆隆风雷之声轰然压下!沈君泽在旧力已尽、新力未生,身体因剧痛而迟滞的瞬间,做出了一个看似自杀的举动——他猛地向后仰倒,同时右腿灌注了十二成的内力,如同铁鞭般狠狠向上撩起,踢向头顶一块因之前剑气斩击而摇摇欲坠的巨大钟乳石!
轰隆!
巨石应声而落,带着万钧之势,正正砸向那道垂直压下的剑光!巨石与剑光猛烈碰撞,碎石如同暴雨般激射!碧绿剑光虽然瞬间将巨石斩为两段,但其势也被这沉重的一击阻滞了刹那,剑芒明显一暗。
就是这微不足道的刹那!
沈君泽的身体如同没有骨头一般,在湿滑的地面借着后仰之势和碎石砸落的冲击波,如同泥鳅般贴着地面滑了出去!沉重的断石擦着他的后背轰然砸落在地,溅起大片的泥浆和碎石。那道被阻滞的剑光最终只在他刚才仰倒的位置,留下一个深不见底的恐怖剑坑,泥浆和碎石四射。
电光火石之间,三道绝杀剑光,竟被他以凡人血肉之躯,结合环境、算计、以及近乎自残的方式,险之又险地尽数避开!
代价是沉重的。左肋下的伤口深可见骨,鲜血汩汩涌出,每一次呼吸都带来撕裂般的疼痛。后背被碎石划开无数细小的口子,火辣辣一片。强行催动内力进行极限推演和爆发,更是让他的太阳穴如同被重锤猛击,眼前阵阵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仿佛有无数钢针在颅内搅动。
他单膝跪在泥泞中,右手死死捂住肋下的伤口,指缝间鲜血不断渗出,滴落在紫黑色的泥浆里。他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哑声,嘴角不断有新的血沫溢出。汗水混合着血水和泥浆,从他额角滚落,划过苍白如纸的脸颊。
“呵……咳咳……”
沈君泽抬起头,透过被汗水、血水模糊的视线,望向半空中那个高高在上的身影,脸上竟艰难地扯出一个混合着痛楚与嘲讽的弧度,“修士……大道?咳咳……不过如此……”
半空中的青衣修士,脸上那万年不变的淡漠终于被撕开了一道裂缝。他看着下方那个在泥泞血泊中挣扎,气息微弱如同风中残烛,却依旧挺直脊梁的凡人男子,眼中第一次掠过一丝清晰的惊异,随即又被更深的、如同寒冰般的杀意所覆盖。
“凡俗武技,竟能窥得一丝天机轨迹?倒是小觑你了。”
他的声音比周围的紫雾更加冰冷,“可惜,蝼蚁终究是蝼蚁。既然你不愿献祭我族,那此处,便是你的埋骨之地!”
青衣修士不再废话。他悬浮于翻滚的紫雾之上,双手骤然抬起,在胸前结成一个极其繁复玄奥的法印。
十指翻飞如穿花蝴蝶,指尖流淌出丝丝缕缕凝练如实质的青色灵光,如同活物般在法印间穿梭、交织。一股远超之前的恐怖灵压,如同无形的深海巨浪,轰然降临!
下方,弥漫的紫雾像是受到了某种神秘力量的召唤,骤然剧烈地沸腾起来!不再是缓慢地流动,而是如同无数条狂暴的紫色巨蟒,疯狂地扭动、盘旋、汇聚!
空气中那股甜腻的腐臭味瞬间浓烈了十倍不止,仅仅吸入一口,沈君泽就感觉肺部像是被无数细小的毒针狠狠扎刺,剧痛伴随着强烈的眩晕感猛烈袭来,眼前景物一阵模糊摇晃。
他闷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晃,几乎要栽倒在地。伤口流出的鲜血,在接触到那变得异常活跃的紫雾时,竟然发出轻微的“滋滋”声,颜色迅速变得暗沉发黑!
“噬魂毒瘴,蚀骨销魂!”青衣修士冰冷的声音如同宣判,“能死在‘万毒蚀心阵’下,也是你这凡人的造化!”
他指尖最后一道灵光打入法印核心。嗡!一声沉闷的震鸣响彻这片被紫雾笼罩的死亡林地。地面开始微微颤动,无数细小的碎石在泥浆中跳动。
那些疯狂汇聚的紫雾,颜色由深紫迅速向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墨紫转变,浓度急剧提升,仿佛凝固成了粘稠的毒液!雾中隐隐浮现出无数扭曲痛苦、无声嘶嚎的怨魂虚影,它们贪婪地汲取着毒瘴的力量,散发出令人灵魂都为之冻结的阴寒死气。整个空间的光线骤然黯淡,仿佛坠入了九幽黄泉。
恐怖的灵压混合着致命的剧毒瘴气,如同一个不断收紧的死亡绞索,牢牢锁定了下方单膝跪地的沈君泽。他周身的空气变得粘稠如胶,每一次呼吸都变得无比艰难,仿佛要将滚烫的岩浆吸入肺中。
皮肤传来强烈的灼烧感和针刺感,裸露的伤口处,血肉在毒瘴侵蚀下开始呈现出不祥的紫黑色,边缘甚至有细微的坏死迹象。
“呃啊……”
沈君泽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哼,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承受着难以想象的酷刑。
他猛地低下头,额头顶在冰冷的泥浆里,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喘息。
鲜血混合着黑色的毒沫,不断从他口鼻中滴落,在身下的泥地上积成一滩小小的、令人触目惊心的黑红水洼。他的气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衰败下去,生命之火仿佛随时会熄灭。
“挣扎,徒劳。”
青衣修士悬浮于墨紫色的毒瘴之上,如同掌控死亡的神只,眼神淡漠地看着下方蝼蚁的垂死挣扎。他手中法印微转,准备彻底引动这万毒蚀心阵的最终杀招,将这不知死活的凡人连同其卑微的念想,一同化为脓血,滋养这片永恒的毒沼。
然而,就在那墨紫色的毒瘴翻滚凝聚到极致,无数怨魂虚影发出无声尖啸,即将彻底吞噬那泥泞中的身影时——
异变陡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