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灯在檐下晃出暖黄的光晕时,林婉正伏在案前拨弄算筹。
案头堆着的\"六国商会\"账册被晚风掀开一角,露出\"粟米\"一栏里跳动的数字——上月底还是百钱一石,这月竟翻到了三百。
她指尖的算筹\"咔嗒\"落地。
\"阿婉?\"叶阳掀帘进来时,正见她蹲在地上拾算筹,鬓边的玉簪歪了,在烛火里晃出细碎的光。
\"殿下看看这个。\"林婉将账册推过去,指腹压在\"齐商\"、\"赵贾\"、\"燕豪\"三个名字上,\"这几家上月同时从官市退了粮,转头在黑市标出三倍价。
流民闹官仓那日,他们的粮囤里......\"她喉结动了动,\"囤着能喂饱三城百姓的粟米。\"
叶阳的拇指摩挲着账册边缘。
林婉知道,这是他在压着性子——上回见他这样,还是在咸阳街头,杀手的剑刃擦着她耳际飞过。
\"他们在试我的底线。\"叶阳突然笑了,指节叩了叩\"燕豪\"二字,\"流民闹官仓是引子,若我为平乱开仓放粮,他们便坐实'太子滥耗国帑';若我硬压着不开,百姓反得更凶。
好一招借刀杀人。\"
林婉将茶盏推到他手边:\"那我们便......\"
\"顺着他们的刀往下切。\"叶阳截断她的话,目光落在窗外的月上,\"明日让陈宫正放风,说朝廷要设'农事司',优先扶小户,官仓粮低价贷给垦荒的。\"他转着茶盏,釉面映出眼底的冷光,\"这些老耗子最怕新规矩,风声一传,他们准要跳脚。\"
林婉忽然握住他的手。
他掌心有层薄茧,是当年在咸阳当质子时磨的——那时他总在砖墙上刻《商君书》,说要刻进骨头里。
\"我让影卫混进他们私兵。\"叶阳反手扣住她的指节,\"你去请几家主母来宫里赏花。
女人们凑一块,总比男人爱说些体己话。\"
林婉垂眸笑了:\"好。\"
三日后的晨雾里,蓟城茶楼的说书人拍着醒木:\"听说了吗?
太子要设农事司,往后小农户买粮能打八折!\"
茶座里的锦袍客手一抖,茶泼在绣金鞋面上。
他踉跄着出门,正撞上来送请帖的宫娥:\"林皇后请夫人明日辰时,去御花园赏绿梅。\"
同一时刻,城南赵记米行的地窖里,赵老爷攥着算盘直擦汗:\"那农事司要是真立了,咱们囤的粮......\"
\"慌什么!\"坐在上首的齐商拍案,\"我已联络了代郡的韩家,他们愿出三千私兵。
等太子查不清账目,咱们便......\"
地窖的砖缝里,影卫阿九摸了摸怀里的羊皮卷,指尖沾了点酒渍,在墙根画了第三道记号。
御花园的绿梅开得正好。
林婉着月白锦裳,执银剪替李夫人簪花:\"听说令郎要娶韩家小姐?
这门亲事可真好,韩家在代郡的田......\"
李夫人的手顿在茶盏上。
林婉注意到她袖口露出半寸红绸——那是定亲时系的\"同心结\"。
\"不过是孩子们胡闹。\"李夫人笑得牵强,\"哪比得上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
\"我和殿下?\"林婉将剪子递给侍女,转身时袖中玉镯轻响,\"我们当年在咸阳,他饿得晕倒在巷口,我给他送了块炊饼。\"她指尖抚过梅枝,\"后来他说,那块炊饼比燕国的江山还金贵。\"
李夫人的茶盏\"当啷\"落地。
林婉弯腰替她拾茶盏,目光扫过她裙角沾的草屑——那是代郡特有的沙蓬草,只有去代郡韩家老宅才会沾到。
\"夫人这草屑,倒像是从北边来的。\"林婉将茶盏递过去,\"代郡的沙蓬草,我在文教院的《地志图》上见过。\"
李夫人的脸瞬间煞白。
深夜的宣政殿,烛火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两株交缠的树。
叶阳展开阿九的密报:\"赵贾联络齐卒三千,李府私调粮车二十辆,韩家......\"他的手指停在最后一行,\"韩家在代郡藏了八万石粮,够养十万大军。\"
林婉将从李夫人处套来的话复述一遍,末了轻声:\"他们要结姻亲,联兵粮,逼殿下收回新政。\"
\"收?\"叶阳突然笑出声,笑声震得烛火摇晃,\"我要他们连骨头都吐出来。\"他抽出案头的青铜虎符,\"传乐毅旧部,接管蓟城四门。\"又提笔写诏书,墨迹未干便按了玉玺,\"明晨,土地清查司立,你做监督使。\"
林婉接过诏书,指尖触到玉玺的温度:\"好。\"
次日卯时三刻,蓟城的晨雾还未散,各大街坊的照壁上已贴满朱红诏书。
百姓踮着脚念:\"凡隐匿田产者,削爵抄家!\"人群里爆发出欢呼,有老农夫抹着泪说:\"我爹当年被抢的三亩地,总算能要回来了!\"
而在城南赵府,赵老爷正撕着密报:\"代郡的兵?
韩家的粮?
都被乐家军截了!\"他踉跄着撞翻案上的算盘,珠子滚了满地,\"那林婉......她昨日还替我簪花!\"
午门广场上,叶阳立在高台上。
被捆着的齐商头目唾沫横飞:\"你敢杀我?
齐国会......\"
\"齐国会怎样?\"叶阳抽出腰间的剑,剑刃映出对方惊恐的脸,\"齐王建现在连都城的门都不敢出,你以为他能救你?\"
剑落的瞬间,人群里响起闷雷般的\"太子\"声。
林婉站在观礼席上,望着叶阳被晨光镀亮的轮廓,忽然想起他说的\"新的燕人\"——此刻台下欢呼的,哪里还是昨日抱婴孩的妇人、举木棍的汉子?
他们眼里有了光,像被春风吹醒的麦苗。
未时,林婉踩着青石板进了农事司。
堂前摆着新制的\"均田尺\",墨家门人正教小吏用算筹核田亩。
她掀开案上的竹简,第一卷是\"渔阳郡首报清查数据\",墨迹未干,还带着松烟香。
窗外传来马蹄声。
影卫翻身下马,呈上密报:\"代郡、上谷、右北平三郡,今日已派快马送清查册。\"
林婉望着满案渐高的竹简,忽然听见殿外的铜铃响了。
不是风,是信鸽。
她抬头时,正见那抹白影掠过檐角,往更北的方向去了——那里有刚分到田的流民,有正在丈量的新亩,有正在写进竹简的,属于新燕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