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惊渊已经在龙行舰上的私人治疗室里来来回回走了几十圈了。
她走一圈停一阵，目光投向治疗舱里的时寒舟，看了一会儿又开始背着手踱步。
兼职私人医生的管家实在被她晃悠得心烦：“元帅，您要是没事干就去外面坐会儿。”
“这儿地方小，供不下您这座大佛。”
时惊渊这会儿心思都不知道飘哪里去了，手上胡乱拨弄着治疗室某台落了灰的仪器，闻言朝管家看了过去。
“这孩子真没事吗？会不会伤到根基什么的？我寻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完全失去意识了。”这已经是她第五次问出这个问题。
管家叹了一声，任劳任怨回答：“身体机能上没有太大问题，精神力倒是消耗过度，已经给她注射精神力恢复药剂了。”
时惊渊又问：“会不会有些身体问题检查不出来？”
“这里的仪器很久没有使用，会不会没那么精准？”
她边问，指尖边不自然的轻微抖动，暴露出了她内心少有的忐忑和焦虑。
管家是看着时惊渊长大的，清楚她的性格，知道她这会儿状态不太对：“您还是先出去坐坐吧，您在这里走来走去也是于事无补。”
“仪器没有问题。”
“孩子的dNA已经提取出来了。”管家把一支基因鉴定笔递给了时惊渊，“您要是做好心理准备，就比对一下你们的基因吧。”
时惊渊被管家轰出了治疗室，手上拿着基因鉴定笔，有些失神的往外走，一路走到观景窗前。
他们的舰队正停留在m77的外太空，需要几天来进行休整，还要帮助m77恢复生活秩序。
m77没有卫星，旁边的星球也不多，恒星稀稀拉拉，孤独的在宇宙里旋转。
时惊渊的通讯已经关闭，不然此刻她的光脑应该要被无数信息轰炸到死机了。
她手底下的将军都非常靠谱，会将接下来的事情稳妥推进，不需要她时刻盯着。
时惊渊没什么顾忌。
周遭没有活物，智能系统被时惊渊关掉，身畔只有规律传来的仪器运行声。
她直接席地而坐，关闭光源，在黯淡的环境里，透过观景窗望向算得上冷清的宇宙。
时惊渊十年未曾归家，带着舰队在宇宙中一路辗转，横跨无数光年震慑虫族。如今总算告一段落，却又有了这么一个变故。
手里转着的基因鉴定笔发着微光，时惊渊不知道在这里坐了多久，好几次拿起笔端对准自己的手，却都在最后一刻犹豫了。
杀虫杀人从不手软的联邦元帅，握着笔的指尖竟然在颤抖。这个平日里行事无比果断的家伙坐在黑暗里犹疑了好多次。
时惊渊几乎有些害怕。
害怕基因鉴定的结果不尽人意。
但最终她还是把鉴定笔的尖端扎进了血肉里。
人类科技在这些年不断发展，基因鉴定笔非常灵敏，几微秒后就能出结果。
几乎是在尖端扎进皮肤的一瞬，鉴定笔就亮起了绿灯，上面的显示屏显示“支持亲子关系”，概率为99.％。
意料之中的结果。时惊渊一见到时寒舟的那一刻，脑子涌上来的唯一念头只有——就是她了。
那眼睛实在太像泽风了，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一切随着基因鉴定笔亮起的绿光尘埃落定。
鉴定笔从指缝里砸落，时惊渊腰弯下来，抬手缓缓捂住了眼睛。
…………
这日对于很多人来说都是个不眠之夜。
师少尘被姬成凰扣在怀里，看到神龙精神体力挽狂澜的那一刻失神了很久。
他是见过元帅精神体的，那是一条无比耀眼的金龙，可这回的精神体是一条赤龙。
几乎是直觉，师少尘觉得这个精神体应该源自时寒舟，而后他才后知后觉的想起什么，惊呼一声。
“我想过寒舟可能是私生子，但没想到她是时家的私生子啊。按年龄来算，还是时元帅的私生子！”师少尘觉得自己的脑袋简直要爆炸。
时惊渊，联邦元帅，而她的伴侣墨泽风，是当今联邦总统，他们这妻夫俩绝对是联邦最有权势的两个人。
而时元帅竟然有私生子！
完蛋，他们两人要是因此感情破裂，那联邦还不得分裂！人类不得灭绝！
同师少尘想法一致的人不在少数，军中早就暗自炸开了锅。
知道真相的人很少，除了时惊渊手下的几个将军和心腹，就剩一个姬成凰。
她听不下师少尘这一口一个“时元帅的私生子”，开声说出了真相：“其实元帅和总统有过一个孩子。”
师少尘第一次听到这个辛秘，十分讶异：“什么时候？”
姬成凰：“抗击虫族的第五年，总统受重伤那件事你应该清楚吧。”
师少尘皱眉：“自然。”
“就是那一段时间。”姬成凰想起那场早有预谋的袭击，“后来总统所在的战舰被内鬼泄露坐标，王虫突袭，总统重伤，孩子那会儿就……”
“哪怕元帅突出重围，杀了那只王虫，也无可挽回。孩子被匆忙送出去的逃生舱已经在太空解体了。”
“最后只寻到小半逃生舱的残骸，上面还有虫族留下的酸液，其他什么也没找到。”姬成凰顿了一下，记忆闪回了二十年前的某一刻。在那一刻，她突然发现，无所不能的元帅和总统，有些时候也只是一对期待孩子降生的普通父母罢了。
“人类的婴孩本就是最脆弱的生物，直接暴露在太空环境下只有一个结果——血液沸腾，身体膨胀，最后循环衰竭而死，没有存活的可能。”
姬成凰：“但现在看来，奇迹发生了。也许是时家的英烈们在宇宙里护佑着她吧。”
灵魂学说有着悠久的历史，如同人类钻木取火后就纠缠在一起的绳结。无论科学如何进步，人们对于灵魂的猜想未曾停歇。
时惊渊望着窗外寂静的星空，有那么一个时刻，也在想冥冥之中，是不是那些化作尘埃的故人伸出了手，让她的孩子在亿万分之一的概率下存活。
她开始回忆那一场她与墨泽风都不愿记起的过往。
时惊渊以为自己应该忘得不剩多少了，可等到她在记忆里探寻的时候，才发现这一段过往那么深刻。念头一起就像打开了洪水的闸门，将她冲至岁月的深处。
原来时间带不走伤疤，模糊不了痛苦，只是冲刷掉太厚的伪装，留下裹在其间的一根根刺。
时寒舟的到来是个意外。
彼时正与虫族鏖战，时惊渊带领联邦舰队一路将虫族驱出联邦范围。
超3S级精神力至尊强者是人类中难以想象的存在，但有得必有失，他们亦有缺点，容易精神海暴动失控。
时惊渊在一场激战后迎来一次全然失控的易感期，为她定制的抑制剂完全失去效用，用尽手段也没有遏制住她的失控。
墨泽风收到消息后没有任何犹豫，直接前往她的战舰。
那是一次极度混乱暴动的易感期。
易感期结束后，哪怕是结婚这么多年，时惊渊也从没见过墨泽风如此狼狈的模样。
从一个平民omega一路走到联邦总统的他向来从容镇定，一切都在掌控之中，却在这次失控的易感期里心甘情愿承受她的所有暴戾。
他在这一次易感期后怀孕了。
知道这个消息的时惊渊是发懵的，但她很快看清了现实：“泽风……这个孩子，我们可能留不了。”
虫潮危机尚未解决，战事正是焦灼的时候，他们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
但墨泽风却说：“我想留下这个孩子。”
时家由于血脉太过逆天，子嗣一直都非常单薄，可能一生也就只有一个孩子。
不出意料，这就是他们唯一的孩子了。
战舰上也没有冻结受精卵的仪器，像是时家这种血脉，受精卵尤其脆弱，需要运用的技术非常苛刻。
于是孩子就这么留了下来。
墨泽风怀孕一周后取出了正处囊胚期的受精卵，送进了孕育舱里。
他们的孩子目前只是直径0.1毫米左右的细胞团，肉眼几乎看不见，在显微镜下才能看清形态。一米高的孕育舱充斥着培养液，时惊渊看着看着，总担心这个细胞团团卡到孕育舱里的缝隙去了。
孕育舱安置在墨泽风所在的战舰上，时惊渊平日里非常忙，打赢了一场战役才有时间来看看墨泽风和他们的孩子。
孩子已经五六周了，肉眼看像颗芝麻，在显微镜下一看，时大元帅沉默了。
说不出形状的玩意身上长着大大的卵黄囊，她暗自想，这小怪物真的会长成人吗。
又过了两周，时惊渊发现他们的孩子已经长成了小虾米，卵黄囊已然萎缩。
小虾米看起来还算顺眼，她爱吃。
时惊渊发现他们的孩子简直是个百变生物，因为过了一阵她来看，发现孩子从“虾米”变成了“海马”，小小的蜷成一团。
墨泽风抬手抚过孕育舱，非常温柔的对着他们的孩子喊宝宝。
时惊渊喊不出口，总感觉对着个“海马”喊宝宝说不出的别扭。她觉得自家总统是让激素给控制脑子了。
没有多久，“海马”又变成了小怪物，长得格外丑，但墨泽风好像带上了比瓶底还厚的滤镜，愈发温柔的喊宝宝。
时惊渊迫于老婆的淫威，也只得跟着喊宝宝，但心里偷偷喊孩子小怪物。
墨泽风平日里也很忙碌，不仅要负责联邦舰队的一些后勤，联邦的各项事务也离不了他。但忙完之后的时间他都会用在陪伴孩子身上，就这么坐在孕育舱旁边跟她说说话或者念故事。
墨泽风还让时惊渊没事就同他们打视频，也算是一种陪伴。
一家三口一有时间就开着投影，彼此间安安静静的陪伴。
有时候时惊渊正制定着作战计划，耳畔传来墨泽风轻柔的声音，给孩子念着故事。她会揉一揉疲乏的眉心，抬头看向对面投影里孕育舱的粉色小团，也跟着听一阵。
墨泽风有一阵想着给孩子起个名，但好像怎么也不满意，最后弄了个小名，叫“小宝”。
小宝长着长着总算是有点人样了，这名字落时惊渊嘴里终于不别扭了，还有点顺口。
这段时间里，时惊渊领着舰队，接连赢下几场大型战役，几年间的劣势局面终于扭转，人人心中憋着的那一口恶气终于有了出口。
时惊渊不知不觉间多了个习惯，每次去墨泽风舰上的时候，总喜欢和孩子的孕育舱独处一阵。
孕育舱被安置在一个房间里，面朝着一个不大的观景窗。
时惊渊有时候就安静的靠着孕育舱，沉默着坐一会儿，有时候在那里复盘最近的战役，研究虫族的据点。
她还会在孩子面前骂自己那个光有力气不长脑子的下属，痛斥中央星某些开始作妖的世家。
时惊渊发现与孩子相处的感觉很不一样，她可以肆无忌惮的表达自己的情绪，因为清楚孩子啥也听不懂。
时惊渊是人类的曙光，是联盟的支柱，是令虫族闻风丧胆的阎罗王。她身上背负着人类种族存活与否的担子，不能有半分露怯，必须坚不可摧，要如山般巍峨屹立。
可人非圣人，总有茫然和彷徨的时刻。但这些脆弱，哪怕是在墨泽风面前，时惊渊也不敢表露。
因为她清楚墨泽风身上的担子也太重了，不愿再给他增添负担。
但在时小宝面前可以。
褪去冷硬的外壳，时惊渊内里也是个鲜活的人。
小宝终于长出了人样，常在孕育舱的培养液里划着手游泳。墨泽风说她真可爱，时惊渊说她像狗刨。
可惜好景不长，同虫族的战况急转直下。
当时惊渊收到一位将军战死，其手下全军覆没的消息的时候，舰长室死一般的寂静。
她两手抓着操纵台的边缘，竟直接将硬度极高的金属抓出了深坑。在场所有人都看向她，大家都等着她下一步的指示。
时惊渊在所有人的注目里抬起头，脸上的悲愤一点一点被冷静代替，条理清晰的安排新的布局。
战死的将军是时惊渊的挚友，是能交付后背的战友，她们十岁相识，并肩了数十年。
时惊渊如果战死，能托付元帅这个担子和她的家人的，就只有这一个人。而她就这么猝然的化作了宇宙中流浪的星尘。
时惊渊这一路失去太多人了，当她这最后一个挚友也离她而去的时候，她的情绪已经濒临失控，但她不能在人前表露半分。
她躲到了放置孕育舱的小房间里。
她两手撑着孕育舱的玻璃，怒气几乎带走所有理智，咬牙切齿：“我要让虫族以命抵命，总有一日，我要这些丑陋，肮脏，卑劣的种族在宇宙中彻底消失！”
时惊渊看着孕育舱里的孩子，发泄过后声音放低了些：“如果有一天我为此而死，小宝你就继承我的遗志，照顾好你爸爸，把虫族从这个世界抹除。”
小宝好像被她吵到了，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动了一动，然后时惊渊看着她缓缓的，一点点的向她伸出手，小手啪一声贴到了玻璃上，同她的手重叠。
吧嗒。时惊渊明明眼睛都没眨一下，眼泪却猝不及防的从眼眶溢出，掉了一滴眼泪。
但也就一滴眼泪。
时惊渊骨子里是个极度自制的人，对于她这么一个快两米的铁血alpha来说，一滴眼泪已经够多了。
一个月后，稳定了战局的时惊渊才挤出了一点时间，去看了孕育舱里的小宝。
这会儿离预产期不远了。
时惊渊这回跟孩子说小话，却再没提要她继承自己遗志的事情了，她脸贴着孕育舱的玻璃，同孩子说：
“妈妈不要你继承我的意志了。相比之下，我还是希望我们家小宝能做自己热爱的事，想要做什么都成——战士，音乐家，文学家……哪怕你要学我年轻那会儿当个纨绔也都没有问题。”
“我会尽我所能为你开创未来，我会将虫族彻底驱逐，让你的成长有着最好的土壤。”
“担子我和你爸爸来担，我们小宝要关心的事就只有怎么才能快乐的成长。”
时惊渊看着孕育舱里的孩子，心想：小宝啊小宝，你什么时候才能从孕育舱里出来？
她好期待。期待着她的降生，想把她刚出生的丑样拍下来当成她长大后的笑料。
可是没能看到。
内鬼泄露墨泽风所在战舰的位置，引来王虫。而在其他战场往回赶的时惊渊终究还是迟了一步。
墨泽风受了极重的伤，一连在治疗舱里躺了半年，期间数次生命垂危，抢救了好多回。
时惊渊派心腹去寻孩子被送出去的救生舱，最后只寻到救生舱的小半截，和里面的一个摄像头。
摄像头修复之后，时惊渊看到了记录下来的画面。
还差几天预产期的孩子被人匆忙送进救生舱，最后的画面定格在一只虫族削掉半截救生舱那会儿。
他们的孩子没了。
他们看着她一点点长大，却这么失去了她。她甚至没来得及看看这个世界。
墨泽风半年后醒过来，问的第一件事就是：“小宝呢，她怎么样了？”
时惊渊坐在他床边，垂眼看着他，嗓子像被胶水粘牢，什么也说不出口。
墨泽风那么聪慧敏锐的一个人，几乎是瞬间就知道了结果，他彻底崩溃，抱住时惊渊，撕心裂肺地哭。
后来，时惊渊独自在外征战二十年，期间仅回过几次中央星，后面十年更是忙到一次未回，而墨泽风留在中央星，掌控大局。
过往成了深埋两人心里的利刺，谁也不敢提及。
想到这里，时惊渊忽然好想念远在中央星的自家omega，明明前阵子还见过他的投影，这会儿又好思念他了。
而这一次，他们一家三口真的能团聚了。
时寒舟的情况已经稳定下来，时惊渊又去治疗室里看她。
时惊渊站在治疗舱前，低头去看时寒舟的脸，仿佛回到了很多年前，她也是这样，探着头去看在孕育舱里的孩子。
她一点一点细细的用目光去临摹，想要将女儿的模样牢记在脑中。
时惊渊忍不住想象，岁月是怎样举起刻刀在她身上留下痕迹。
手臂上这么重的伤疼不疼？手上怎么这么多老茧？怎么睡着了都要皱眉？
眼睛长得像泽风，耳朵也像他，但是眉毛倒长得像她，几分凌厉，连带着眉眼都很能唬人。
他们的孩子真漂亮啊。同她想象中的一模一样。
虽然时惊渊喊了她好久的小怪物，但她一直笃定他们的孩子一定是宇宙中最漂亮最可爱的孩子。
他们怎么就把她弄丢了二十年啊？
…………
墨泽风正在杀人，突然收到了时惊渊的视频邀请，吓了一跳，心想她这么迟找他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他连脸上的血都来不及擦，立马接受了邀请。顺手屏蔽了周遭的惨叫。
然后他就看到了时惊渊……还有一个治疗舱。
对面视频的画面向医疗舱推近，墨泽风看到了躺在里面这孩子的模样。
见到她的第一眼，他如同着了魔般，再挪不开眼睛了。
一只基因鉴定笔闯入了画面，墨泽风清楚看到上面明晃晃的绿色，“支持亲子关系”几个字几乎要刻入他眼底。
一下子，仿佛整个世界风都停了，墨泽风只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声，他听见时惊渊几乎有些颤抖的说：“宝贝，你看——”
“我们的小宝找回来了。”
墨泽风试着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他的眼泪不受控制的往外流，脸上本就沾了别人的鲜血，这会儿又同眼泪混在一块，被他抬手抹掉，显得愈发狼狈。
墨泽风泪流满面，过了许久才出声：“什么时候回家？”
时惊渊：“马上就回。”
“名单上的内鬼都被我处理掉了……家里已经彻底打扫干净了。”墨泽风努力压制哭腔，语气变得郑重，“欢迎回家。”
“我在中央星等你和小宝很多年了。”
时惊渊温柔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