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书瑞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段时间,他经过城门十余次,次次都会巡视两边的粥铺,竟然没有一次看到过鱼幼薇。
她怎么会出现在这儿?她不是应该在洛阳吗?
眼看着粥桶里的粥要见底了,段书瑞附在明华耳边,低声耳语两句。后者在这边站岗,他则步履匆匆地走过去,想要确认一下自己是否眼花。
谁知,她预判了他的判断。鱼幼薇撸起袖子,露出白花花的手臂,向他们走过来。
她的头上裹着灰色的头巾,身上穿着不起眼的粗布衣服,衣领和袖口都落了灰,却依旧不减清丽。
“今天人手不够,多亏二位大人帮忙。”鱼幼薇行了一礼,笑着说道,“小厨房做好了饭菜,我们正准备吃饭,二位和我们一起吧?”
段书瑞微微张口,理智告诉他应该拒绝,这不符合衙门的规矩,可他想不出拒绝的理由。
明华是会抢答的,他摸了摸肚子,呵呵一笑,“那就叨扰姑娘了,我们折腾了一上午,连碗茶水都没喝上呢。”
“不麻烦,不麻烦,多添两副碗筷的事。”鱼幼薇示意二人进屋,回转屋内,端来两碗茶水,放在二人面前。
很快,羊肉汤和胡饼上来了。四人围坐在桌边,开始动筷子。
看到面前亲切的面孔,闻到肉汤的香味,段书瑞才反应过来,他很久没有吃上一顿像样的饭了。
何夕月是粥铺的主人,鱼幼薇只是她手下的一个帮工。
她舀了一碗羊肉汤,放在段书瑞面前,“我特意将上头的浮油撇了去,大人尝尝,可还喝得习惯?”
段书瑞垂下眼皮,咽了一口唾沫,“喝得惯。”
一方面,他很高兴她还记得他的口味;另一方面,他又有些莫名的不安。
两人都知道这里不是叙旧的地方,匆匆对视一眼,又移开目光。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众人都不知道他们的关系,只有他们二人心知肚明。但在这样的场合,他们不需要向旁人解释什么。他们向来不在乎世人的目光,专注于自身的感受——至于他们自己,不需要过多言语,只要一个眼神,便能知晓对方的意思。
鱼幼薇很喜欢这种感觉,他们能够短暂的逃离长安,一个熟人遍地的城市,在这个陌生的小城开启一段崭新的生活。过去的疼痛化作尘土,随风而去,一切都可以回到原点,重头再来。
“鱼……这位娘子,之前好像没有见过你。”段书瑞短暂地看了面前的人一眼,又做贼心虚地低下头,喝了一口汤。
“回大人的话,我是上周来的,一直在后厨工作,大人没见到我,实属正常。”
明华将胡饼掰成碎片,放入汤碗里,笑着接过话头:“大人,这位娘子真是人美心善,今天的流民比往常多了一倍有余,多亏了她和另外几个伙计,这才让他们不至于饿肚子呢。”
听到他的肯定,鱼幼薇很是高兴,开始和他聊天,饭桌上的氛围很快热络起来。不一会儿,何夕月也加入对话,三人聊得不亦乐乎。
鱼幼薇在洛阳待了一段时间,说得一口地道的方言,足以达到“以假乱真”的地步。
“今天是难得的艳阳天呢!”
“是啊,从洪水爆发那天开始,一直都是阴雨天,很久没看到这么大的太阳了!”
段书瑞听着他们说话,唇边浮现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
这段时间,救灾工作取得了阶段性的成效。包括他在内,各个州县的县令反应还算及时。城里设置了多达十个安置点,为灾民提供基本生活保障;道路上的淤泥、杂物和障碍物也被尽数清理,城市排水系统重新运转,内涝没有再发生。
他只管吃饭,鱼幼薇虽然知道他是刻意假装,但见他看都不看自己一眼,心里隐隐有些气恼。
这根大木头!她真是媚眼抛给傻子看!
想到这里,一个念头自脑海里闪过,她飞速眨了眨眼,眸底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
段书瑞闷头听着他们说话,忽然察觉到有谁踢了一下他的鞋。
不用猜都知道谁是罪魁祸首。他默默把腿往回收了收。
穿着棉袜的脚不依不饶地缠上来,像灵蛇般钻进他的裤管,在他的小腿上蹭了蹭。
什么叫“蹬鼻子上脸”?这就是了。
棉布擦过皮肤,泛起细微的氧,他倏地放下碗,抬眸看向鱼幼薇,对方却并未向他的方向偏转视线,仿佛桌下不安分的脚不是她的。
“大人,您的脸怎么这般红啊?”
“外面冷,屋里热,温差太大导致的。”段书瑞轻咳一声,“我吃好了,你们慢慢……”
他刚想起来,右腿被一只脚勾住,脊椎骨过电般酥麻,他抿了抿唇,又坐回椅子上。
明华瞧出他的反常,关切地问了一句:“大人,您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衙门的菜那么难吃,您都能扒两大碗饭,怎么今天吃得这般少?”
闻言,鱼幼薇哑然失笑,问道:“这位大人,您怎么知道得这么多?”
“那当然了!寻常人都是坐在膳堂里用餐,慢悠悠地吃,只有大人吃饭狼吞虎咽……”
“明华,再多嘴一句,你明天跟着他们去河边搬泥沙。”段书瑞展开手帕,擦了擦 嘴,话里满是威胁之意。
“你们大人好凶啊,他平时也是这么对你们的吗?”鱼幼薇嘟起红唇。
“哪里!大人很体贴我们这些下官的!之前……”明华刚想说下去,陡然接触到段书瑞刀子般的眼神,又哑火了。
“两位大人,要喝酒吗?”何夕月抱着一坛酒,拿着四个碗出来了。
明华刚想开口,却被段书瑞抢先一步:“谢谢何娘子的好意,上班时间,不能饮酒。”
鱼幼薇撇撇嘴,她自顾自地喝了两碗酒,两颊泛起酡红,容色更增娇艳。
她知道面前的人不会反抗,开始变本加厉。
吃完饭后,明华和何夕月先后站起来。
段书瑞面前的碗空了,但人还固执地坐在原位,神态安详,活像入定的老僧。
“大人,您不是吃完了吗,为什么不起来?”明华抠抠脑袋,一脸不解。
“屋里暖和,我再多坐一会儿。”段书瑞又盛了一碗汤,喝了一口,说道:“明华,你脑门上都出汗了,你们快去门口吹吹风吧。”
屋里的两人目瞪口呆,不知所云,鱼幼薇则掩唇偷笑。
明华还想多说些什么,何夕月拉了他一把,说道:“大人,我带你出去走走,消消食。”
看到两人出去了,段书瑞松了一口气,看向对面的鱼幼薇,后者抿着唇,颊边现出一个浅浅的酒窝,那酒窝里像酿了蜜,甜得醉人。
“你要不也出去凉快凉快?”段书瑞斜睨她一眼,脸上看不出喜怒。
“出去就出去,谁怕谁啊!”鱼幼薇轻哼一声,擦着他的肩膀出去,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别忘了给我留门,我今天回来。”
她一向言出必行,黄昏时分,准时出现在他家院子里。她双手叉腰,胸口上下起伏,显然是来兴师问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