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清虚2
那石头到了尚书家,再也不冒云气了,时间一长也就没人当宝贝了。第二年,尚书犯了罪被罢官,没多久就死了。邢云飞按梦里说的日子赶到海岱门,正好看见尚书家的仆人偷了石头出来卖,花了两串钱就赎了回来。
后来邢云飞活到八十九岁,自己准备好了棺材,还叮嘱儿子,死后一定要把石头陪葬。等他一咽气,儿子照他说的把石头埋进了坟里。可才过半年,盗墓贼挖开坟把石头偷走了。儿子知道后急得没法子,过了两三天,他跟仆人在路上走,突然看见两个人连滚带爬跑过来,满头大汗地朝着空气磕头喊:“邢先生别追了!我们偷石头就卖了四两银子啊!”当场就被扭送到官府,一审就全招了。问石头在哪儿,说是卖给姓宫的了。把石头取来,县官捧着看了又看,也想霸占,就命令先存到库房里。谁知道差役刚举起石头,“啪嗒”掉地上摔成了几十块!满堂人都吓傻了。县官气坏了,把俩盗墓贼套上重刑判了死刑。
邢家儿子把碎石块捡回去,又埋回老爹坟里。蒲松龄说:“宝贝疙瘩往往是招祸的根苗。邢老头为了石头连命都不顾,也真是痴到家了!可到头来石头跟他生死相伴,谁说石头没情义?老话说‘士为知己者死’,一点没错!石头都这样,何况人呢!”
曾友于
昆阳有个曾老头,是当地的老世家。老头刚死还没入殓时,两只眼眶里眼泪像墨汁一样往外流。他有六个儿子,谁也不明白为啥会这样。二儿子叫曾悌,字友于,是县里的名士,觉得这不是好兆头,告诫兄弟们都得小心,别让死去的老爹操心;可兄弟们多半觉得他迂腐,笑话他。
早先,曾老头的正妻生了大儿子曾成,七八岁时母子俩被强盗掳走了。后来他娶了继室,生了三个儿子:孝、忠、信。小妾又生了三个:悌、仁、义。曾孝因为悌他们是小妾生的,觉得出身低贱,打心眼里看不起,还拉着曾忠、曾信抱团。就算跟客人喝酒时,悌他们从堂下经过,他也傲慢得不行,连个招呼都不打。曾仁、曾义气得不行,找友于商量要报仇。友于好说歹说劝他们,他俩不听;可仁、义年纪最小,看哥哥这么说,才算作罢。
曾孝有个女儿,嫁给县里的周家,后来病死了。他纠集悌他们去打亲家母,悌不肯去。曾孝气坏了,叫上曾忠、曾信,还带着族里的无赖,跑去抓周家媳妇,把人打得不轻,又砸粮食毁家什,盆盆罐罐砸得精光。周家告到官府,县官发火了,把曾孝他们抓起来关着,打算上报朝廷革除他们的功名。友于吓坏了,亲自去见县官自首。友于平时品行好,县官一直看重他,几个兄弟这才没吃大亏。友于又跑到周家磕头谢罪,周家也敬重友于,这场官司才算了结。
曾孝回家后,压根不领友于的情。没过多久,友于的母亲张夫人去世了,曾孝他们连孝服都不穿,照样喝酒摆宴。曾仁、曾义更气了,友于却说:“这是他们无礼,对我们有啥损害呢?”等到下葬时,曾孝他们堵在墓门口,不让把张夫人和曾老头合葬,友于只好把母亲葬在隧道里。
没几天,曾孝的老婆死了,友于叫上曾仁、曾义一起去奔丧。他俩说:“‘期服’都不谈,‘功服’更谈不上了!”友于再劝,两人一哄而散。友于只好自己去,到了灵前哭得很伤心。隔墙听见仁、义家又敲鼓又吹号,曾孝发火了,带着弟弟们去打他们。友于抄起棍子先跑过去,进了仁家,曾仁察觉了先逃了。曾义刚翻墙,友于从后面一棍子把他打倒。曾孝他们围上去拳打脚踢,停不下来,友于挺身挡住他们。曾孝更火了,指着友于骂。
友于说:“教训他们是因为他们无礼,但罪不至死。我不包庇弟弟们的错,也不帮着哥哥施暴。要是气不消,冲我来。”曾孝扭头就拿棍子抽友于,忠、信也帮着打哥哥,动静闹得街坊四邻都听见了,大伙赶来劝架才散开。友于拄着拐杖去找哥哥请罪,曾孝把他骂走,不让他待在灵堂。而义伤得厉害,连饭都吃不下。仁写了状子告到官府,说他们不给庶母穿孝。县官派人抓孝、忠、信,让友于来作证。友于脸上挂了彩,没法去衙门,就写了文书求情,县官才撤了案。义没多久也好了。可这仇怨却越来越深。仁、义年纪小身子弱,总被欺负,埋怨友于说:“人家都有兄弟撑腰,就我们没有!”友于说:“这话该我来说,你们咋能这么讲!”苦口婆心劝他们,到底没听进去。
友于一咬牙锁了门,带上老婆孩子搬到五十里外的地方,想眼不见心不烦。友于在家时,孝他们多少还有点顾忌;他一走,哥哥们稍有不顺心,就堵在仁、义家门口骂街,连他们母亲的名讳都拿出来羞辱。仁、义知道打不过,就天天揣着刀子,想找机会弄死他们。
一天,当年被强盗掳走的大哥曾成,突然带着媳妇逃了回来。兄弟们因为家早就分了,商量了三天,愣是没地儿让他们住。仁、义暗喜,把成接回家伺候。跑去告诉友于,友于高兴坏了,回来跟仁、义一起拿出田宅给成住。哥哥们恼他收买人心,上门找茬。成在强盗堆里待久了,脾气火爆,大怒说:“我回来连个住的地儿都没有,幸亏三弟念及手足,你们还来挑刺,是想赶我走?”抄起石头就把孝砸倒了。仁、义各拿棍子冲出来,揪住忠、信一顿胖揍。成干脆告到官府,县官又让人找友于商量。友于见了县官,低头不说话,光掉眼泪。县官问他,他只说:“全听您公断。”县官就判决孝他们各自拿出田产给成,让兄弟七人的财产均等。打这以后,仁、义跟成亲得不行,聊起安葬母亲的事,都哭得稀里哗啦。
成大哥生气地说:“这么没良心,简直跟禽兽一样!”当场就想挖开坟,重新给下葬。孝赶紧跑去告诉友于,友于急急忙忙赶回来劝他别这么干。可成大哥根本不听,定好了挖坟的日子,还在坟地旁边办起了法事。他用刀砍树,跟弟弟们说:“谁要是不穿孝服跟着,就跟这树一个下场!”弟弟们吓得直点头。这下一家子都哭着到坟前,重新把下葬的礼节办得规规矩矩。从这以后,兄弟几个表面上算安生了。
但成大哥脾气太爆,动不动就打骂弟弟们,对孝尤其厉害。唯独看重友于,就算正发火呢,友于一到,说句话就能劝住。可孝要是做点什么事,成大哥总觉得不公平,所以孝每天都得往友于那儿跑,偷偷跟友于抱怨成大哥。友于委婉地劝他,他压根不听。友于被他烦得受不了,又搬到三泊去住,离老家更远了,慢慢就没什么联系了。
又过了两年,弟弟们都怕成大哥,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孝四十六岁的时候,生了五个儿子:老大继业、老三继德是正妻生的;老二继功、老四继绩是小妾生的;还有个丫鬟生的老五继祖。这些儿子长大后,学他以前的样子,各自拉帮结派,天天掐架,孝也管不住。只有继祖没亲兄弟,年纪又最小,哥哥们都能随便骂他欺负他。
继祖岳母家离三泊近,有次他去岳母家,绕路去看叔叔友于。一进门,看见叔叔家的两兄一弟,在一起读书,和和气气的,他觉得特别好,赖在那儿不想走。叔叔催他回家,他哀求着要留下来住。叔叔说:“你爸妈都不知道,我还能在乎这点吃的喝的吗?”他这才先回去了。过了几个月,他跟媳妇去给岳母祝寿,临走跟他爹说:“我这次走了就不回来了。”他爹问为啥,他才把想去叔叔家住的心思说了。他爹担心他跟叔叔家以前有矛盾,怕住不长。继祖说:“爹您想多了,二叔可是圣贤一样的人。”说完就带着媳妇去了三泊。友于收拾了房子让他们住,按辈分排孩子的顺序,让继祖跟着大儿子继善一起读书。继祖最聪明,在三泊落了户口,一年多就考上了云南的学校。他跟继善关门苦读,继祖背书尤其下功夫,友于特别喜欢他。
自从继祖住到三泊,老家那群兄弟更处不来了。有一天,因为点小事拌嘴,继业竟然骂起了继母。继功火了,上去就把继业杀了。官府把继功抓起来,戴上重刑具,没几天就死在监狱里了。
继业的媳妇冯氏,还是天天骂骂咧咧,拿骂街当哭丧。继功的媳妇刘氏听见了,火冒三丈:“你们家男人死了,难道我们家男人就该活着吗!”抄起刀子冲进屋,把冯氏砍死了,自己跳井也死了。冯氏她爹冯大立心疼女儿死得惨,带着自家子弟,把兵器藏在衣服底下,跑去抓孝的媳妇,当街扒光了揍她,非要羞辱个够。
成大哥一看这还得了,怒吼着冲出来:“我们家死的人都成堆了,冯家凭啥还来撒野!”跟着他的子侄们也全冲上去,冯家的人被打得稀里哗啦。成大哥第一个揪住冯大立,割了他两只耳朵。冯大立儿子想护爹,继绩拿铁棍横扫过去,打折了他两条腿。冯家的人个个挂彩,呼啦啦全跑了,只剩冯大立儿子还躺在路边。成大哥夹着他胳膊,把他扔回冯家村才回来。完了就叫继绩一起到官府自首,那边冯家也递了状子告上来。这下成家人全被官府抓了,只有忠趁乱逃了出来,跑到三泊,在友于家门外打转。
正好友于带着儿子和侄子参加乡试回来,看见忠吓了一跳:“兄弟你咋来了?”忠没说话先掉泪,噗通跪在路边。友于拉着他手进了屋,问清了缘由,大惊失色:“这事可怎么整!但咱们一家子向来窝里斗,早知道早晚得出大事,不然我咋躲到这儿来。可我离家太久,跟县官也没交情,现在就算磕头求他,也只能找骂。只要冯家父子伤得不重死不了,咱们三个要是有考中的,这祸事或许能缓和点。”于是留忠住下,白天一起吃饭,晚上同屋睡觉。忠心里又感激又羞愧,住了十多天,见叔叔和堂兄们处得像亲父子、亲兄弟,忍不住掉泪:“现在才知道以前活得根本不是人。”友于看他悔悟了,心里又酸又暖。
没几天传来喜讯,友于和儿子同榜中举,继祖也中了副榜。一家人狂喜,友于没去参加鹿鸣宴,先回老家上坟。明末科举功名最受看重,冯家听说后都不敢再闹腾。友于趁机托亲友送钱送粮,帮冯家治伤,官司这才了结。成家人哭着感谢友于,求他搬回去。友于就和兄弟们焚香起誓,让大家都洗心革面,这才带着全家搬回去。继祖跟着叔叔不想回自己家,孝对友于说:“我没德行,不该有这么出息的儿子;弟弟你又会教,就让他先当你儿子吧。等他将来有长进了,再还给我。”友于答应了。
又过了三年,继祖果然考上了举人。他爹孝让他搬回家住,继祖小两口抱着孩子哭哭啼啼地走了。可没几天,继祖三岁的儿子偷偷跑回了友于家,藏在堂兄继善的屋里,说啥也不肯回自己家,刚被抓回去就又逃回来。孝没法子,只好让继祖单独成家,跟友于家做邻居。继祖干脆把自家门和叔叔家打通,早晚给两边老人请安都一样恭敬。
这时候成大哥渐渐老了,家里大事小情全听友于的主意。从此这一家子和和气气的,成了十里八乡都夸的孝顺友爱之家。
蒲松龄老先生说:“天下只有禽兽才只认妈不认爹,可为啥有些读书人家,反倒常常干这种事呢!家里人的行为做派,对子孙的影响是渗到骨头缝里的。老话说‘爹偷东西儿子就会抢’,就是这坏风气传下来的结果。孝这人虽然不讲亲情,可他遭的报应也够惨了;好在最后知道自己缺德,把儿子托付给弟弟,这才养出个懂得操心顾家的好儿子——要是非说这是因果报应,反倒把道理看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