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隶
历城县有两个差役,奉县令韩承宣的命令,到别的郡去办差事,年底才往回赶。路上遇见两个人,穿着打扮也像官府的差役,就一起走边聊天。俩差役说:“济南府的捕快,我认识十有八九,可二位看着面生得很。”那两人说:“跟你实话说了吧,我们是城隍爷的鬼差,现在要送公文到东岳大帝那儿去。”
差役问:“公文里说的啥事儿啊?”鬼差回答:“济南府要遭大劫难了,公文上报的是这次要被杀死的人数。”差役吓了一跳,追问具体数目。鬼差说:“也不太清楚,估计快到一百万了。”差役又问啥时候出事,回答说“正月初一”。
这俩差役一听,互相看了看,心里发毛——按行程算,他们回济南府的时候正好是除夕,怕赶上这劫数;可要是在路上拖延,又怕回去被长官怪罪。鬼差说:“耽误了送公文,罪过是小;要是赶回去撞上劫数,那可是杀身大祸啊!你们最好找地方躲起来,先别回济南。”
俩差役就听了鬼差的话。没过多久,北方的军队打过来,血洗济南城,死了上百万百姓。这俩差役因为躲在别处,才保住了命。
王十
高苑县有个叫王十的老百姓,在博兴县靠背盐卖为生。有天夜里,他被两个人抓住了。王十以为是盐商雇的巡逻兵,赶紧扔下盐担子想逃,可脚像灌了铅似的挪不动,转眼就被捆上了。他吓得直求饶。
那俩人说:“我们不是盐铺的人,是阴曹地府的鬼差。”王十更怕了,求他们让自己回家跟老婆孩子告个别。鬼差不答应,说:“你这回去也不是马上就死,就是暂时去当个差役。”王十问:“干啥差役啊?”鬼差说:“阴间新来了阎王爷,一看奈河都淤塞了,十八层地狱的茅厕也满得冒尖,所以要抓三种人去淘河:小偷、私铸铜钱的、卖私盐的;还有一种人去刷厕所:就是乐户(古代搞歌舞的贱籍)。”
王十只好跟着走,进了一座城池,到了一个官衙,看见阎王爷坐在上面,正核对花名册呢。鬼差上前禀报:“抓到一个卖私盐的王十。”阎王爷瞅了王十一眼,突然发火说:“卖私盐这事儿,往大了说偷逃国家税钱,往小了说坑害老百姓!但现在那些贪官和奸商嘴里的‘私盐’,好多都是天下的老实人!穷人凑点零碎钱做本,就想赚点糊口的辛苦钱,这算哪门子私盐啊!”
说完,阎王爷罚那俩鬼差去买四斗盐,加上王十原来背的,一起给他运回家。又把王十留下,给了他一根带刺的骨朵棒,让他跟着其他鬼差去监督淘河工程。鬼差带着王十到了奈河边,只见河里干活的人挨挨挤挤,跟蚂蚁似的。再看河水又浑又红,臭气熏天。淘河的人都光着身子拿簸箕铁锹,在水里钻进钻出。筐里满是朽骨头烂尸体,水深的地方得潜到水底去捞。谁干活偷懒,就拿骨朵棒往背上屁股上招呼。
一起监督的鬼差给了王十一颗豆子大的香绵丸,让他含在嘴里才能靠近岸边。王十看见老家高苑县的一个盐商也在淘河的人堆里,就专门找他茬:一下河就拿棒子抽他背,一上岸就敲他腿。盐商吓得总躲在水里不出来,王十这才消停点。就这么折腾了三天三夜,淘河的人累死了一半,河总算疏通了。之前那俩鬼差又把王十送回家,他猛地一下就醒了。
原来啊,王十背盐没回家那天,天亮时他老婆开门,看见院子里放着两袋盐,但人一直没回来。家里人到处找,最后在路边发现他“死”了,抬回家时还有口气,正纳闷咋回事呢。等他醒了,才把阴间的事儿说了一遍。巧的是,那个盐商也在前一天“死”了,直到这天也一起醒了过来。
骨朵打在身上的地方,全烂成了大脓疮,浑身皮肉溃烂流脓,臭味熏得人没法靠近。王十特意去看他,那盐商远远望见王十,吓得缩进被子里,跟在奈河里躲着挨打时一个样。熬了整整一年,他身上的伤才好利索,从此再也不敢做盐商了。
蒲松龄说:“要说这卖盐的门道,朝廷说的‘私盐’,指的是不按官定规矩来的;可现在当官的和盐商说的‘私盐’,其实是不顺着他们私下捞钱的买卖!最近山东这边新定了规矩,本地盐商到处开盐店,各占一块地盘。不光这个县的百姓不能去那个县买盐,就连这家盐店的人,都不许去那家买。可盐店里却偷偷搞低价促销,勾引别的县百姓来买:卖给外县人就便宜,卖给本地人就翻倍涨价。还在路上设了巡逻队,非要把本地百姓全圈在他们的网里。要是有别的县人偷偷跑到本地来,抓住了绝不轻饶。这边那边互相挖坑,结果那些跨店买盐、或者假冒外县人的老百姓就越来越多。一旦被巡逻队抓住,先拿刀棍打折他们的腿,再送到官府;官府就用枷锁锁起来,这就叫‘私盐犯’。唉,这也太冤了!
漏缴上万税银的不算私盐,背几升几斗盐糊口的就是私盐;在本地卖给外县不算私盐,在本地买本地的反倒是私盐,这上哪儿说理去!法律里盐法最严,可原本是不禁止穷苦军民背点盐换口吃的,现在倒好,真正的大走私全不管,专门盯着杀这些穷苦百姓!再说这些穷百姓,家里老婆孩子饿得直哭,上不犯法当贼,下知廉耻不做娼,实在没活路了,才借十文钱想赚一文利息。要是全县都是这样的人,夜里不关门都没事,难道不是天下的良民吗?那些盐商啊,别说让他们淘奈河了,就算让他们去刷地狱的厕所都活该!可官府在春秋节收下他们那点小恩小惠,就用王法帮着他们残害良民。这么看的话,穷百姓要想活下去,还不如去当贼或者私铸铜钱呢:当贼的大白天抢劫,官府装聋作哑;铸钱的炉火冲天,官府睁眼瞎;就算将来下地狱淘河,也不至于像卖盐的这样,赚点糊口钱就被官刑伺候!”
唉!上边没有仁慈的官老爷,反倒听信奸商的歪招,规矩一天比一天诡诈,难怪刁民越来越多,良民却一天天被逼死!
各县城的盐商,按老规矩每年得拿若干石盐和钱送给本县官府,美其名曰“食盐费”。逢年过节还要备上厚礼。盐商要是有事拜见县官,县官还客客气气的,让他们坐着说话,有时还上茶呢。可要是送个贩盐的到官府,那下手狠得连喘口气都来不及。
张石年先生当淄川县令的时候,盐商来见他,按老规矩作了个揖,没下跪磕头。张公火了:“以前的县令收了你们的贿赂,才对你客客气气;我是花钱买盐吃的,你个什么商人,敢在公堂上跟我平起平坐?”说着就撸起裤腿要拿板子打他。盐商吓得赶紧磕头认错,才算完事。
后来盐店抓到两个背盐卖的,一个跑了,一个被扭送到官府。张公问:“抓了俩贩盐的,另一个呢?”被抓的人说:“逃了。”张公说:“你腿瘸了跑不动?”那人说:“能跑。”张公说:“既然被抓住了,按理该跑不了;要是真能跑,你站起来试试,我看看你能不能跑。”那人跑了几步想停下,张公喊:“接着跑,别停!”那人撒丫子猛跑,直接冲出公堂没影了。旁边看热闹的人都笑了。
张公爱护百姓的事不止这一件,这不过是他的一件小事,可县里的老百姓到现在还乐意念叨呢。
大男1
成都有个读书人叫奚成列,家里有一妻一妾。小妾姓何,小名叫昭容。原配妻子早早就没了,他续娶了申氏。这申氏性子特别妒忌,不光虐待何氏,连带着奚成列也遭她磋磨。家里整天吵吵闹闹,闹得人压根没法过日子。奚成列实在忍不了,一赌气离家出走了。
他走了以后,何氏生下个儿子,取名大男。奚成列一直没回来,申氏连饭都不让何氏跟自己一起做,每天按天数给她一点粮食。大男慢慢长大了,家里开销越来越紧,何氏就靠纺线织布贴补家用。大男看见私塾里的孩子们念书,也吵着要去读。母亲觉得他年纪太小,先送他去试试。没想到大男特别聪明,学东西比别的孩子快一倍。教书先生觉得这孩子是个奇才,主动说不要学费。何氏这才放心让他跟着先生读书,平时送点薄礼表示感谢。就这么过了两三年,大男把经书念得滚瓜烂熟。
有一天他回家跟母亲说:“私塾里五六个孩子,都跟他们爹要钱买饼吃,为啥就我没有?”母亲说:“等你长大了,再告诉你缘由。”大男又问:“我现在才七八岁,啥时候才算长大啊?”母亲哄他说:“你去私塾的路上经过关帝庙,拜拜关老爷,求他保佑你快点长大。”大男当真了,每次路过都进去磕头。母亲知道了,问他:“你跟关老爷许了啥愿啊?”他笑着说:“就盼着明年就让我长到十六七岁!”母亲听了直乐。说来也怪,大男不光书念得好,个子也长得飞快,到十岁时看上去就像十三四岁的少年,写的文章已经有模有样了。
有一天他对母亲说:“您以前说等我长大了就告诉我爹在哪儿,现在总该说了吧?”母亲支吾着说:“还不行,还不行。”又过了一年多,大男看上去跟成年人差不多了,追着问得更紧,母亲这才把他爹当年离家的事原原本本说了。大男听得伤心不已,当下就说要去找父亲。母亲劝他:“你年纪还小,你爹是死是活都不知道,怎么能说走就走?”大男没吭声就出门了,到了中午还没回来。何氏去私塾问先生,先生说从早上吃完饭后就没见着人。她吓得魂飞魄散,赶紧花钱雇人四处找,可哪儿都不见大男的影子。
原来大男一出家门,就顺着大路往前跑,也不知道该去哪儿。路上遇见个要去夔州的人,姓钱。大男一路讨饭跟着他走。钱某嫌他走得慢,花钱给他租了个代步的工具,结果盘缠很快就花光了。到了夔州,两人一起吃饭时,钱某偷偷在食物里下了毒,大男吃完昏昏沉沉没察觉。等他醒来时,已经被钱某带到一座大寺庙里。钱某谎称这是自己儿子,说孩子突然生病没钱治,把他卖给了庙里的和尚。
和尚见这孩子长得清秀俊朗,争着要买他。姓钱的拿了钱就走了。和尚给大男灌了点水,他才慢慢醒过来。寺庙的老方丈听说了,过来一看,觉得这孩子相貌不凡,细细盘问,才知道了前因后果。老和尚很同情他,给了他些钱让他走。
路上遇到个泸州的蒋秀才,刚科举落榜回家,问清了大男的遭遇,觉得他孝顺难得,就带着他一起走。到了泸州,让他住在自己家里。过了一个多月,四处打听奚成列的消息。有人说福建有个姓奚的商人,大男就向蒋秀才辞行,想去福建。蒋秀才送了他衣服鞋子,乡亲们也凑钱帮他。
路上遇见两个卖布的商贩,要去福清,就邀大男一起走。走了几天,那俩商贩瞅见他包袱里的钱,把他骗到没人的地方,捆住手脚抢走了钱。正好永福县的陈老头路过,解开绳子把他带回了家。陈老头家里很有钱,各地商贩很多都跟他有生意往来,他就嘱咐南来北往的客商帮忙打听奚成列的下落,让大男留在家里陪自己的孩子读书。大男就这么在陈家住下,不再四处奔波了。可离家越来越远,音讯更加不通了。
再说何昭容一个人过了三四年,申氏克扣她的用度,硬逼她改嫁。何氏死活不肯。申氏把她强卖给重庆的商人,商人抢着带走了她。夜里,何氏用刀割自己,商人不敢再逼。等伤好了,又把她转卖给盐亭的商人。到了盐亭,何氏拿刀子刺向心口,伤口深到能看见脏腑。商人吓坏了,赶紧敷药,等伤好了,她求着要当尼姑。商人说:“我有个生意伙伴,没那方面的能力,一直想找个人缝缝补补,这跟当尼姑差不多,也能抵点我买你的钱。”何氏答应了。商人用轿子把她送去,一进门,主人迎出来——竟然是奚成列!
原来奚成列早就弃文从商了,那商人看他没老婆,就把何氏送给他。两人相见又悲又惊,各自诉说了一番苦头,才知道儿子大男找父亲还没回来。奚成列赶紧托各地客商留意大男的消息。从此何昭容就从妾变正妻了。可她吃了太多苦,身上落下不少病根,干不了重活,就劝奚成列纳妾。奚成列想起以前的祸事,不肯答应。何氏说:“我要是那种争风吃醋的人,这几年早跟着别人生孩子了,还能有今天吗?再说别人怎么对我的,我心里清楚,怎么能自己也去做那样的事呢?”奚成列这才托客商,买了个三十多岁的老妇人做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