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法会会议厅。
巨大的穹顶之下,空间恢弘却压抑。
深褐色的环形木质议员席如同古老的竞技场看台,层层叠叠,居高临下地环绕着中央的质询区。
水晶吊灯散发着冰冷而耀眼的光芒,将打磨得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映照得如同深潭。
空气里弥漫着高级木料、皮革座椅、以及一种无形的、属于权力交锋的紧张气息。
座无虚席。
前排是政府高官、太平绅士、各界代表。
中后排则是来自各个功能界别和地区的议员们,他们的表情各异,或凝重,或探究,或毫不掩饰的敌意与质疑。
无数双眼睛,如同探照灯,聚焦在刚刚踏入质询区的威龙身上。
他一身笔挺的深蓝色空军中校礼服,在满室西服革履的政客中,显得格外醒目,如同闯入异域的军人,带着一股格格不入的肃杀之气。
特首坐在政府官员席的首位,穿着熨帖的深色西装,脸上挂着职业化的、沉稳而略显疲惫的微笑。
他微微向威龙颔首示意,眼神里传递着一种“大局为重”的暗示。
他开场发言的语气平和,条理清晰,极力强调此次反恐行动的必要性和紧迫性,赞扬GtI特战干员们的英勇牺牲和关键作用,将轨道轰炸危机的化解描绘成香港各界团结一心、政府果断决策的伟大胜利。
他的话语滴水不漏,试图将一切功劳归于集体领导,同时将行动造成的附带损伤和巨大损失,轻描淡写地归咎于恐怖分子的凶残和突发事件的不可抗力。
他像一位经验丰富的船长,努力将可能倾覆的航船稳住,试图将汹涌的质疑浪潮挡在船舷之外。
然而,议员席上,暗流早已汹涌。
“特首先生!”
一个洪亮而带着明显挑衅意味的声音响起,打断了特首试图收尾的总结陈词。
发言的是立法会资深议员陈启泰,反对派阵营的重量级人物。
他年约六十,头发花白梳理得一丝不苟,戴着一副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眼神锐利而世故,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冷漠和掌控全局的自信。
他缓缓站起身,挺直的腰板透着一股老派政治家的威严,年纪足以当威龙的父辈。
“您对GtI部队的英勇和成果,我们当然表示敬意。但是,敬意无法掩盖事实!也无法抚平创伤!”
陈议员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煽动性的悲愤,回荡在寂静的会议厅:
“事实是,这次行动造成了难以估量的损失!中环核心商业区大面积损毁!交通枢纽瘫痪!天文数字的经济损失由谁来承担?多少小商户因此破产,多少市民流离失所?更不用说那骇人听闻的平民伤亡数字!”
他举起一份厚厚的文件,用力拍在面前的桌子上,发出沉闷的巨响,“这是统计部门初步估算的报告!冷冰冰的数字背后,是无数破碎的家庭和血泪!”
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越过特首,直接钉在了威龙身上:
“而且,我们更有理由质疑行动的决策过程!是否存在误判?是否存在过度使用武力?是否因为某些部门、某些个人的冒进,才导致了如此惨重的后果?”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丝意味深长的冷笑,“尤其……当我们得知,此次危机中一个关键人物,那个前旭日帝国特工、冒用我们英勇警官阳婉莹身份长达八年、并最终导致阳警官被囚禁八年的女人——长崎素世,竟然是由GtI部队亲自担保,并最终在法庭上获得了轻判!甚至现在就在香港自由生活!请问威龙中校,这难道不是对香港法治的严重亵渎?对阳婉莹警官和所有受害者的二次伤害?GtI部队在其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是反恐战士,还是……某些势力的庇护者?”
这一连串的质问,如同淬毒的连珠箭,直指核心,将矛头精准地引向了威龙和GtI部队的决策核心。
会议厅里响起一片压抑的议论声,许多议员的目光变得愈发锐利和不善。
特首的脸色微微沉了下来,但依旧保持着克制。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威龙放在军礼服内袋的微型加密通讯器,以特定的频率极其轻微地震动了一下。
这是他和场外支援骇爪约定的紧急信号。
威龙面不改色,借着整理面前话筒的动作,极其隐蔽地垂眼瞥了一眼隐藏在袖口内侧的微型战术平板屏幕。
屏幕上,是骇爪发来的实时信息流截图。
几个香港本地最大的网络论坛和社交媒体热门话题榜赫然在目。醒目的标题触目惊心:
> 【政府无能!反恐变恐袭?谁为我们的损失买单?】
> 【GtI是英雄还是灾星?看看被炸毁的家园!】
> 【轻判日本间谍?香港法律已死!】
> 【支持陈议员!彻查行动黑幕!还我公道!】
帖子下方,充斥着大量情绪激烈的评论,尤其以年轻网民的言论最为尖锐和负面:
> “解放军了不起啊?还不是把大桥炸成废墟!”
> “那个日本女人凭什么不坐牢?GtI跟她是不是有一腿?”
> “纳税人的钱养着这帮人,结果保护不了我们,还添乱!”
> “陈议员好样的!撕开他们的遮羞布!”
> “香港不需要这样的‘保护’!”
网络舆情的汹涌程度,远超预估。
显然,陈议员及其背后的势力,早已在舆论场上布好了阵地,引导着愤怒和质疑的情绪。
这场质询会,不仅在现实的会议厅里进行,更在虚拟的网络世界中同步发酵,每一句话都可能被放大、曲解,成为攻击的弹药。
战场,比预想的更加广阔和凶险。
威龙关闭了屏幕的微光,抬起头,迎向陈议员那双充满压迫感和审视意味的眼睛。
那眼神,如同在打量一件待价而沽的商品,或者一个即将被拆穿的谎言制造者。
没有硝烟,但无形的压力如同实质的墙壁,挤压着威龙周围的空气。
“陈议员,”威龙开口了,声音透过面前的话筒传遍整个会议厅,低沉、平稳,带着军人特有的清晰和不容置疑的力度,瞬间压下了场内的窃窃私语。
他没有看特首,目光如鹰隼般锁定陈启泰,“首先,关于长崎素世,现在的林素雅女士的处理,是香港特别行政区司法机关,基于详实证据和法律规定,独立作出的司法判决。GtI部队作为行动执行者,尊重并维护香港的司法独立。我们提供的,是基于她在危机中不可替代的关键作用的事实证词。这符合法律程序,也符合基本的人道主义精神。”
他的话语简洁有力,直接点明司法独立的核心,避开了对方关于“庇护”的指控陷阱。
“其次,”威龙的声音没有丝毫波动,如同在陈述一份冰冷的作战报告,“关于行动造成的损失和伤亡。我理解并深切体会香港市民因此遭受的痛苦。每一个数字背后,都是一个鲜活的生命,一个破碎的家庭。这份沉重,GtI部队的每一位成员,都感同身受。”
他略微停顿,目光扫过全场,那沉痛而坦诚的眼神,让一部分议员的脸色稍缓。
“但是,”威龙的语气陡然转厉,带着一种金属般的铿锵,“造成这一切灾难的根源,是哈夫克的情报部门‘樱机关’策划实施的轨道轰炸恐怖袭击!是哈夫克集团提供的致命武器!是那些隐藏在阴影中、意图毁灭这座城市的恐怖分子!”
他的声音在会议厅的穹顶下回荡,掷地有声,“GtI部队接到命令时,目标区域已被锁定,毁灭光束进入最终充能倒计时!我们面对的,不是演习,不是误判的可能,而是迫在眉睫的、足以将香港从地图上抹去的灭顶之灾!”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逼视着陈议员,也仿佛逼视着所有心存疑虑的人:
“在那种情况下,陈议员,您认为最优的‘决策’是什么?是召开冗长的听证会讨论行动风险?是反复权衡经济损失与政治影响?还是——不惜一切代价,用最快的速度、最有效的手段,阻止那道光束落下?!”
他的质问如同重锤,敲打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陈议员推了推金丝眼镜,脸上毫无波澜,显然早有准备。
他慢条斯理地翻开面前另一份文件,声音恢复了那种掌控全局的平稳,却带着更深的寒意:
“威龙中校的英勇和果断,我们再次表示钦佩。但是,‘不惜一切代价’这个说法,值得商榷。”
他抽出一张放大的卫星图片,投影在会议厅巨大的屏幕上。
图片显示的是行动最后阶段,GtI小队突入哈夫克秘密基地外围时,因强力爆破导致邻近一栋老旧居民楼部分坍塌的场景。
“‘一切代价’,是否包括这些?”
他指着图片上触目惊心的废墟,“根据我们掌握的内部报告和现场勘查,这次坍塌本可避免!如果采用更精确的定向爆破,或者更耐心的战术渗透,而不是……某些指挥官追求速战速决的‘雷霆手段’!”
他又抽出几张文件:
“还有这里!在九龙塘追击关键目标‘丰川祥子’时,GtI部队动用了重型反器材武器在城市街道交火!流弹造成至少三名平民受伤,多辆民用车辆损毁!报告显示,当时目标已被压制,完全有机会采取更稳妥的围捕策略!这些不必要的损失和风险,难道不是指挥官的判断失误?难道不是‘不惜一切代价’思想下的草菅人命?!”
陈议员的声音越来越严厉,如同法庭上的控方律师,将一份份看似铁证的文件展示出来,矛头直指威龙的临场指挥和决策细节。
他显然得到了保安局内部某些人的“深度配合”,掌握了大量行动中的战术细节报告,有些甚至是经过刻意剪辑和曲解,以突出GtI的“鲁莽”和“漠视平民安全”。
“我们理解行动的紧迫性,但我们更要求行动的精确性和对市民生命财产安全的最大限度保障!”
陈议员总结道,目光锐利如刀,“威龙中校,作为现场最高指挥官,您如何解释这些‘可避免’的损失?您是否承认,在追求速度的同时,牺牲了必要的谨慎和精确?您是否认为,您下达的部分命令,本身就构成了对香港市民安全的潜在威胁?甚至……是否存在为了追求个人功绩或政治表现,而罔顾实际风险的行为?”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质询,而是赤裸裸的指控。
会议厅内一片哗然。
记者席上的闪光灯再次疯狂闪烁,记录着这针锋相对、火药味浓烈的一幕。
特首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他想开口介入,却被陈议员一个手势礼貌而强硬地制止了:
“特首先生,请让威龙中校回答。这是香港立法会,代表七百万市民在寻求一个负责任的答案。”
所有的压力,所有的质疑,所有的恶意揣测,如同千斤重担,瞬间全部压在了威龙一个人的肩上。
他穿着笔挺的空军中校礼服,站在立法会冰冷的光线下,面对着陈议员那充满压迫感、足以当他父亲的严厉面孔,面对着议员席上无数审视、质疑甚至敌视的目光,面对着场外汹涌的负面舆论浪潮。
空气仿佛凝固了。
只有空调系统持续的低鸣在背景中嗡嗡作响。
威龙挺直了脊背,军礼服金色的领花和肩章在灯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芒。
他没有立刻回答陈议员那连珠炮似的、字字诛心的质问。
他的目光沉静如水,扫过巨大的屏幕上那张显示着居民楼废墟的卫星图片,扫过陈议员手中那叠厚厚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文件。
他的大脑在高速运转,过滤着每一个细节,评估着对方的陷阱和己方的立足点。
这不是阿尔及尔的枪林弹雨,却远比那更加凶险。
在这里,言语是子弹,证据是炮弹,而民意,则是能决定生死的最终审判。
唇枪舌剑的战场,其残酷程度,丝毫不亚于他曾经历过的任何一场真实的战斗。
他缓缓吸了一口气,那深蓝色的军礼服下,胸膛微微起伏,如同即将投入搏杀前的猛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