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无名移开目光,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静无波,仿佛刚才的对话从未发生,“我要请假。立法会质询。”
素世没有丝毫意外,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
她转身走向靠墙的工具架,在一排排整齐悬挂的工具和配件中,准确地取下一套包装完好的、亮银色的贝斯琴弦。
“带上这个。”
她走回无名面前,不由分说地将那套琴弦放进他摊开的、缠着创可贴的掌心。冰凉的金属丝圈触碰到敏感的伤口,带来一阵轻微的刺痛。
“G弦(第四弦)最容易生锈,”她的语气带着一种日常的关切,“香港的湿气太重了。”
无名下意识地收拢手指,握紧了那套崭新的琴弦。
金属丝圈坚韧的触感陷入掌心的创可贴,那细微的刺痛感异常清晰。
这个瞬间,一幅截然不同的画面却猛地撞入他的脑海:
第一次在GtI地下基地的审讯室里,透过冰冷的单向玻璃看到被强光灯照射着的素世。
而此刻,他们却在这个堆满琴弦和效果器、弥漫着松香和可乐甜腻气息的拥挤仓库里,讨论着G弦的防锈问题。
命运的荒诞感,如同琴弦的震动,无声地在他心底蔓延。
“下节课,”素世已经推开了通往琴行大厅的布帘,喧嚣的声浪和明亮的灯光瞬间涌入昏暗的仓库,“学pink Floyd的《fortably Numb》贝斯solo部分。”
她回头看了无名一眼,夕阳的光线从她身后涌来,给她整个人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记得提前练好推弦技巧。那部分……需要点感觉。”
无名沉默地跟在她身后,重新踏入琴行大厅。
夕阳的光辉透过巨大的临街橱窗,将两人的身影长长地投射在擦拭得一尘不染的木地板上。
影子在陈列架上那些造型各异的吉他琴身上交错、拉长、变形,形成奇特的、不断晃动的几何图案。
素世走到一个扎着羊角辫、抱着粉色小尤克里里的小女孩身边,弯下腰,耐心地帮她调整着过于宽大的把位。
随着她俯身的动作,后颈处那宽松的棉质t恤领口微微下滑,一小截白皙的皮肤暴露在温暖的夕阳光线中。
无名锐利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瞬间捕捉到了那片皮肤上——
一个极其微小、却清晰无比的激光蚀刻痕迹。
那是一个由细密线条构成的条形码,旁边还有一串更小的、无法辨识的字母数字组合。
一个冰冷而残酷的烙印——
“哈夫克集团生物实验体”的出厂标记。
这个标记,与阳婉莹后颈那个如出一辙的烙印,是她们共同被掠夺、被改造、被当作工具的、无法磨灭的铁证。
“老师!”
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突然抬起头,圆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向站在一旁、如同沉默铁塔般的无名,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指着他,“这个叔叔……是警察叔叔吗?”
她稚嫩的声音在夕阳下的琴行里显得格外清脆。
素世调整把位的动作顿住了。
她缓缓直起身,目光越过小女孩的头顶,与无名那双深不见底、此刻却似乎蕴藏着复杂情绪的眼睛,在半空中静静交汇。
夕阳的光线透过橱窗,将她的笑容笼罩在一片柔和而朦胧的光晕里,模糊了清晰的边界。
“不,”她的声音很轻,却很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嘴角的弧度温暖而平和,“他不是警察。”
她抬手,轻轻揉了揉小女孩柔软的头发,目光依旧停留在无名脸上,补充道,那声音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魔力:
“他呀,是我的学生。”
“弦音”琴行的玻璃门外,旺角真正的夜晚已然降临。
无数巨大而炫目的霓虹灯招牌如同被同时点燃的火焰,争奇斗艳地亮了起来。
红的、绿的、蓝的、紫的……
各种刺眼的光芒交织闪烁,将街道映照得如同光怪陆离的赛博幻境,彻底吞没了最后一丝夕阳的余晖。
喧嚣的市声在霓虹的加持下,仿佛被放大了数倍,形成一股更加汹涌澎湃的声浪洪流。
无名最后看了一眼琴行大厅。
在迷离变幻的霓虹光影透过橱窗投射进来的、如同舞台追光般的光柱下,长崎素世正带着那群孩子们,用尤克里里和简单的打击乐器,打着欢快而富有节奏感的拍子。
她的侧脸在跳跃的光影中明明灭灭,笑容清澈而专注,仿佛已经完全融入了这充满烟火气的平凡角色之中。
无名不再停留,转身,推开了那扇被霓虹映照得五彩斑斓的玻璃门,一步踏入了旺角沸腾的、光怪陆离的夜色洪流之中。
喧嚣的声浪如同实质的墙壁瞬间将他吞没。
他下意识地将手插进裤袋,指尖触碰到那盒崭新的、带着金属凉意的琴弦。
随着他沉稳而快速的步伐,口袋里的琴弦轻微地、持续地颤动着,发出只有他自己能感受到的细微嗡鸣,仿佛某种来自另一个宁静世界的、无声的回响,固执地穿透了这喧嚣的夜幕。
太阳照常升起。
黑色防弹玻璃隔绝了车外的喧嚣,却挡不住那如同实质般粘稠的闪光灯风暴。
威龙透过深色的车窗,看到中环立法会大楼前,早已被黑压压的“狗仔”军团包围得水泄不通。
长焦镜头如同丛林里蛰伏的毒蛇,密密麻麻地指向每一辆驶入的车窗,快门声连成一片令人烦躁的白噪音,镁光灯的强光即使在白天也如同间歇性的闪电,疯狂地切割着街道的空气。
记者们扭曲兴奋的脸庞贴在车窗上,用粤语、英语、普通话声嘶力竭地喊叫着听不清的问题,拍打着防弹玻璃,试图捕捉到车内任何一丝表情变化。
商务车如同陷入狂躁鱼群的潜艇,在安保人员组成的人墙中艰难地、一寸寸地向前挪动。
“这阵仗,比巴尔干巷战还让人头疼。”
坐在副驾的露娜皱紧了眉头,长发束成利落的发髻,她下意识地检查了一下藏在西装外套下的配枪位置。
作为GtI的情报分析官和战术支援,她今天负责协调场外信息和威龙的安全。
“战场换了,武器也换了。”
威龙的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
他靠在后排的真皮座椅上,闭目养神,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放在膝上的一个深蓝色硬质手提箱。
箱子里,装着他今天必须穿上的“战袍”。
车窗外的疯狂景象,让他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阿尔及尔——
那个同样被炙热阳光和致命危机笼罩的城市。
车轮碾过减速带,轻微的颠簸将威龙从短暂的思绪中拉回。
车子终于驶入了立法会大楼的地下专用通道入口,将那片疯狂的闪光灯丛林甩在了身后。
通道内光线昏暗,只有惨白的LEd灯光照亮着混凝土墙壁,空气里弥漫着轮胎摩擦地面的焦糊味和地下空间特有的阴冷潮湿气息。
车子停稳,车门打开,一股混合着消毒水和中央空调冷风的空气涌了进来。
“威龙同志,专用电梯直达休息室。”
一名穿着黑色西装、佩戴耳麦的GtI安保干员拉开车门,声音简洁有力。
威龙点了点头,提起手提箱,迈步下车。
锃亮的皮鞋踩在冰冷光滑的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回响。
在安保人员的簇拥下,他快步走向专用电梯。
电梯内部是冰冷的金属质感,光滑如镜的墙壁倒映出他此刻穿着便装的挺拔身影,以及眉宇间那挥之不去的冷峻。
休息室位于立法会大楼高层,宽敞而安静。
巨大的落地窗外,维多利亚港的壮丽景色尽收眼底,阳光洒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繁忙的船只如同玩具般穿梭。
然而,室内的气氛却与外界的喧嚣和美景格格不入,弥漫着一种大战前特有的、令人窒息的凝重。
空气中漂浮着高级地毯的羊毛气味和淡淡的雪茄余韵。
威龙打开手提箱。
深蓝色的天鹅绒衬垫上,静静地躺着一套笔挺的中国人民解放军空军中校军礼服。
深蓝色的毛料厚重而挺括,金色的领花、袖口精致的刺绣飞翼与五星、还有那象征着荣誉与责任的肩章,在灯光下闪烁着内敛而威严的光芒。
他伸出手,指尖拂过冰凉的金属纽扣和光滑的丝质绶带,一种沉甸甸的质感从指尖传递到心头。
上一次穿上它,是在阿萨拉的国庆典礼上。
阿尔及尔的阳光毒辣得能灼伤皮肤,空气中弥漫着沙漠的干燥和庆典特有的香料与汗水的混合气息。
他作为受邀观礼的军事代表团成员,穿着这身礼服站在观礼台上,看着下方热情洋溢的人群和整齐的仪仗队。
然而,就在一片和平喜庆的氛围达到顶点时,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撕裂了天空。
精心伪装的哈夫克集团特种兵如同地狱钻出的恶鬼,用自动武器疯狂扫射人群,将庆典瞬间变成了修罗场。
他记得自己是如何在混乱中拔枪还击,礼服的下摆被飞溅的血肉和尘土玷污,金色的绶带在硝烟中晃动……
那身象征着和平与荣誉的军装,却成了他浴血搏杀的战衣。
讽刺的是,今天,这身军装再次成为他的铠甲,要面对的却是一场没有硝烟、但凶险程度丝毫不减的战争。
他沉默而迅速地换上军礼服。
深蓝色的毛料贴合着他健硕的身躯,金色的装饰在灯光下流淌着冷冽的光泽。
肩章上那代表中校军衔的两杠两星,此刻仿佛承载着千钧重担。
当他扣上最后一颗金色的领扣,将大檐帽端正地戴在头上时,镜子里的人影瞬间褪去了所有属于“威龙”这个GtI特战指挥官的锋芒,只剩下一个代表着国家意志、纪律严明、不容置疑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军官形象。
眼神锐利如刀,下颌线条紧绷。
“时间到了,威龙,祝你好运。”
露娜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威龙最后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深吸一口气,推开了休息室厚重的木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