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彩霞家的小院里,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彩霞娘从凤姐那里回来后,就一直坐在炕沿上抹眼泪。凤姐亲自说媒,这是天大的“体面”,她一个奴才家的,哪敢说个“不”字?只能“心不由意”地应了下来。
“凤奶奶说了,这是琏二爷做的主,是瞧得起咱们。”彩霞娘哭着说,“她还赏了我一对银镯子,说是给彩霞添妆。我...我哪敢不收啊...”
彩霞爹蹲在墙角,一言不发,只是拼命抽烟。
彩霞站在窗前,望着外面渐渐暗下来的天色。暮色四合,远处的荣国府已经点起了灯火,星星点点的,像是另一个世界。
她的手里攥着一个褪了色的香囊,那是贾环去年给她的。香囊的刺绣已经有些开线,里面的香料也早就没了味道,但她一直贴身藏着。
“霞儿...”彩霞娘哽咽着唤她。
彩霞转过身,脸上竟带着一丝平静的笑:“娘,别哭了。既然是主子的意思,咱们还能怎样?”
“可是旺儿家那小子...”
“我知道。”彩霞打断母亲的话,“我都知道。”
她怎么会不知道呢?府里的小厮丫鬟们私下议论,她早就听得一清二楚。旺儿儿子不只吃酒赌钱,还常常去那不干净的地方。有一次在街上调戏良家妇女,被人打断了腿,躺了三个月才好。
这样的人,就是她未来的丈夫。
“姐姐!”小霞突然推门进来,脸上带着喜色,“赵姨娘那边有回音了!”
彩霞的心猛地一跳:“怎么说?”
“赵姨娘说,她也很喜欢姐姐,若是姐姐能给环三爷做妾,她是求之不得。”小霞快速说道,“只是这事她做不了主,得环三爷自己去求太太。她已经跟环三爷说了,让姐姐今晚去园子里的假山后面等着,环三爷有话跟姐姐说。”
彩霞的手微微发抖:“今晚?什么时候?”
“戌时三刻,园子东边那个太湖石假山后面。”小霞压低声音,“姐姐,这可是最后的机会了。若是环三爷肯出面,说不定还能挽回。”
彩霞握紧了手中的香囊,指甲掐进了掌心。
戌时三刻,天已经全黑了。
荣国府的后花园里静悄悄的,只有虫鸣声声。彩霞穿了件深色的衣服,悄悄从角门溜进园子,一路躲躲藏藏,来到太湖石假山后面。
假山在月光下投出嶙峋的影子,像是一只只张牙舞爪的怪兽。彩霞靠在冰冷的石头上,心跳如鼓。
时间一点点过去,戌时三刻到了,贾环没有来。
又过了一刻钟,还是没人。
彩霞的心渐渐沉了下去。夜风吹过,她打了个寒颤,这才发现自己只穿了件单衣。
“他不会来了。”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
彩霞吓了一跳,转身看见赵姨娘从假山阴影里走出来。她穿着家常的衣裳,头发松松挽着,脸上带着惯有的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
“姨娘...”彩霞慌忙行礼。
“别多礼了。”赵姨娘摆摆手,“环儿不会来了。我让他去求太太,他羞口难开,说什么‘不过是个丫头,去了将来自然还有’。这孩子,真是没出息。”
彩霞的脸色在月光下白得像纸。
赵姨娘走近几步,打量着她:“你是个好孩子,我看得出来。若是跟了环儿,将来我也有个膀臂。只是...如今这事,怕是不成了。琏二爷和凤奶奶发了话,连老爷太太都不好驳的。”
“姨娘...”彩霞的声音颤抖着,“求姨娘再想想办法...”
“我能有什么办法?”赵姨娘叹口气,“我一个做妾的,在这府里说句话还不如有脸面的丫鬟。罢了,或许这就是命。旺儿家虽然儿子不争气,到底是有头有脸的奴才,你跟了他,吃穿是不愁的。”
吃穿不愁...彩霞想笑,眼泪却先流了下来。
赵姨娘见她哭了,也有些过意不去,从袖子里摸出个荷包塞给她:“这里面有几两银子,你拿着。将来若是在旺儿家受了委屈,或许还能打点打点。”
彩霞没有接,只是怔怔地站着。
赵姨娘把荷包放在假山上,转身走了。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渐渐消失在园子深处。
彩霞一个人在假山后站了很久,直到更鼓敲过三更,才慢慢挪动脚步。她没有拿那个荷包,任由它躺在石头上,在月光下泛着冷冷的光。
六
第二天一早,林之孝果然带着定礼来了彩霞家。
他是个老实人,虽然奉了贾琏之命,心里却十分不情愿。进了彩霞家的门,他将礼盒放在桌上,搓着手不知该如何开口。
彩霞爹请他坐下,彩霞娘倒了茶,两人的眼睛都是红肿的。
“这个...琏二爷吩咐,让我来下聘。”林之孝艰难地开口,“旺儿家虽然...但到底是府里有头有脸的人家。彩霞姑娘过去,不会吃亏的。”
彩霞爹沉默地抽烟,彩霞娘又开始抹眼泪。
彩霞从里屋出来。她今日特意打扮过,穿了件水红色的衣裳,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脸上还薄薄施了脂粉。只是眼睛里的红血丝,透露出她一夜未眠。
“林管家,”她平静地说,“聘礼我们收下了。烦请回禀二爷,彩霞...谢二爷和奶奶的恩典。”
林之孝看着她,心里一阵酸楚。多好的姑娘啊,就这么毁了。
“彩霞姑娘,”他压低声音,“若将来...若将来有什么难处,可以来找我。我虽人微言轻,能帮的定会帮一把。”
彩霞微微一福:“多谢林管家。”
送走林之孝,彩霞回到自己房里。妹妹小霞正在帮她收拾东西,见她进来,忍不住哭出声来。
“姐姐,你真的要嫁吗?咱们逃吧,逃得远远的...”
“傻丫头,”彩霞摸摸妹妹的头,“我们能逃到哪里去?咱们是家生奴才,逃了就是逃奴,被抓回来是要打死的。就算逃出去了,没有路引,寸步难行。”
“可是...”
“别可是了。”彩霞打断她,“这是我的命,我认了。”
话虽这么说,她的手指却紧紧攥着衣袖,指节都泛白了。
接下来的几天,彩霞家开始准备婚事。旺儿家送来了布料、首饰,凤姐又额外赏了一对金镯子,说是给彩霞添妆。府里的下人们都来道喜,说着言不由衷的吉祥话。
彩霞像个木偶一样,试嫁衣,学规矩,脸上始终带着淡淡的微笑。只有夜深人静时,她才会拿出那个褪色的香囊,看着它发呆。
婚期定在了六月初六,据说是个黄道吉日。
五月底的一天,彩霞去府里给王夫人磕头辞行。王夫人见她瘦了不少,也有些心疼,多赏了二十两银子。
“你是个好孩子,跟了我这些年,我都记着。”王夫人温言道,“去了旺儿家,好好过日子。若是受了委屈,可以回来跟我说。”
“谢太太恩典。”彩霞磕了三个头,起身时眼眶已经红了。
从王夫人院里出来,彩霞在穿廊下遇见了贾环。他正带着小厮往书房去,看见彩霞,脚步顿了顿。
两人对视了一眼,谁也没有说话。
彩霞福了福身,低头从他身边走过。擦肩而过的瞬间,她听见贾环轻轻叹了口气。
就只是叹了口气而已。
走出穿廊,阳光刺得彩霞睁不开眼。她抬手挡了挡,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下来。
七
六月初六,彩霞出嫁的日子。
天还没亮,彩霞就被叫起来梳妆。喜娘给她开脸、梳头,嘴里念着吉祥话。大红的嫁衣穿在身上,沉甸甸的,像一副枷锁。
“新娘子真俊!”喜娘夸道,“旺儿家小子有福气啊!”
彩霞对着镜子,看着里面那个浓妆艳抹的自己,觉得陌生极了。这真的是她吗?那个曾经在花园里扑蝶,在廊下听雨,偷偷给贾环绣荷包的彩霞?
迎亲的花轿到了,锣鼓喧天。彩霞盖上红盖头,被喜娘扶着出了门。临上轿前,她回头看了一眼自家的小院,看了看哭成泪人的父母和妹妹。
这一去,就是另一番天地了。
花轿抬着她在城里绕了一圈,最后停在旺儿家门前。旺儿家虽也是奴才,但因着王熙凤的势,住的是独门独院,比彩霞家宽敞许多。
拜天地,入洞房,一切按部就班。
彩霞坐在新房里,听着外面的喧闹声。旺儿儿子正在外面敬酒,声音粗嘎,说着粗俗的笑话,引得一阵哄笑。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被推开了。一股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
彩霞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红盖头被粗鲁地掀开,她看见了一张脸——浮肿的眼泡,酒糟鼻子,嘴角还挂着涎水。这就是她的丈夫,旺儿儿子,名叫旺财。
“嘿嘿,新娘子真标致。”旺财凑过来,满嘴酒气,“爷今晚要好好疼你...”
他的手摸上彩霞的脸,彩霞下意识地往后躲。
“躲什么躲!”旺财变了脸色,一巴掌扇过来,“进了我家的门,就是我家的人。爷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彩霞被打得眼冒金星,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按倒在床上。
那一夜,是彩霞人生中最漫长的一夜。
第二天一早,旺财又出去了,说是和朋友喝酒。彩霞浑身疼痛地爬起来,去给公婆婆请安。
旺儿媳妇,现在是她婆婆了,坐在堂上,上下打量着她。
“既进了我家的门,就要守我家的规矩。”婆婆慢条斯理地说,“每日辰时起身,伺候公婆洗漱。一日三餐要亲手做,衣裳要亲手洗。我儿若是回来晚了,你要等着,不能先睡...”
一条条规矩说下来,彩霞的心越来越冷。
这哪里是娶媳妇,分明是买了个不要钱的丫鬟。
日子一天天过去,彩霞渐渐明白了什么叫“火坑”。
旺财果真如传闻中那样,吃喝嫖赌,无所不为。家里稍值钱的东西,都被他拿出去当了换赌资。若是输了钱,回来就拿彩霞出气,拳打脚踢是常事。
婆婆不但不管,反而怪彩霞没本事拢住丈夫的心。
“男人家在外面应酬是常事,你做媳妇的不知道体贴,还整日哭丧着脸,给谁看呢?”婆婆如是说。
彩霞想过逃跑,可她一个弱女子,能跑到哪里去?她也想过死,可想起父母妹妹,又狠不下心。
她只能忍着,日复一日地忍着。
有时深夜,旺财还没回来,彩霞一个人坐在冰冷的炕上,会想起在荣国府的日子。想起和王夫人屋里的丫鬟们一起做针线,想起在花园里摘花,想起那个月光皎洁的夜晚,她在假山后等待一个不会来的人。
想着想着,眼泪就下来了。
八
转眼到了年底,荣国府张灯结彩,准备过年。
彩霞已经半年没回娘家了。婆婆说,新媳妇要守规矩,不能总往娘家跑。这日,她终于得了允许,带着些自己做的点心回娘家看看。
走到熟悉的小巷,彩霞的脚步轻快了些。可进了家门,她的心又沉了下去。
父亲躺在床上,咳嗽不止。母亲告诉她,父亲上个月从马车上摔下来,伤了腰,一直没好利索。
“请大夫看了吗?”彩霞问。
“请了,”母亲抹着眼泪,“开了几服药,吃了也不见好。大夫说,要用人参养着,可咱们这样的人家,哪里吃得起人参...”
彩霞看着父亲苍白的脸,心里像刀割一样疼。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她这半年攒下的私房钱——其实也没多少,旺财把她管得紧,这些钱还是她从牙缝里省下来的。
“娘,这些钱你拿着,给爹买点好的。”
“这怎么行...”母亲推辞着,“你在婆家也不容易...”
“拿着吧。”彩霞硬塞给母亲,“我好歹有口饭吃,爹的身体要紧。”
正说着,妹妹小霞回来了。她如今在园子里当差,见了姐姐,抱着她就哭。
“姐姐,你瘦了好多...”
彩霞摸摸妹妹的头,强笑道:“哪里瘦了,是你太久没见我。”
姐妹俩说了会子话,小霞突然压低声音:“姐姐,你知道吗?环三爷前几日定亲了,说的是王家的一个远房亲戚。”
彩霞的手顿了顿,随即若无其事地说:“是吗?那挺好的。”
“好什么呀,”小霞撇嘴,“我听说那姑娘脾气大得很,赵姨娘都不太满意。若是姐姐...”
“别说了。”彩霞打断她,“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在娘家待了一个时辰,彩霞就得回去了。婆婆规定了时间,晚了她要挨骂的。
走出巷子时,她回头看了一眼自家那两间低矮的瓦房。夕阳照在屋顶上,泛着温暖的光。那是她的家,可她已经回不去了。
回到旺儿家,果然挨了一顿骂。
“说是回去一个时辰,这都什么时辰了?”婆婆沉着脸,“以为嫁过来就万事大吉了?晚饭还没做呢,想饿死我们?”
彩霞不敢辩解,系上围裙就去厨房。
旺财晚上回来时,又喝得醉醺醺的。看见彩霞,他摇摇晃晃地走过来,伸手就要搂她。
“滚开!”彩霞第一次反抗了,用力推开他。
旺财愣了愣,随即暴怒:“反了你了!敢推我?”
他一脚踹在彩霞肚子上,彩霞疼得弯下腰。旺财还不解气,抓起桌上的茶壶就往她头上砸。
瓷壶碎裂,鲜血顺着彩霞的额头流下来。
“我让你推我!让你推我!”旺财一边打一边骂,“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不过是个奴才!爷娶你是看得起你!”
彩霞蜷缩在地上,不哭也不喊,只是睁着眼睛,看着地上破碎的瓷片。瓷片里映出她破碎的脸,鲜血淋漓。
那一瞬间,她想起了迎春。
那个被称为“二木头”的二小姐,被父亲抵债般嫁给孙绍祖,最终被凌虐致死。从前在府里,下人们私下议论,都说迎春小姐太懦弱,若是刚强些,或许不至于如此。
现在她明白了,不是迎春不想反抗,而是不能反抗。在这个世界里,女人,尤其是她们这样的女人,从来就没有选择的权力。
迎春是后知后觉地走向毁灭,而她是清醒地看着自己一步步走进火坑。
哪种更痛苦?
彩霞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的血是热的,心却一点点凉了。
九
第二年春天,彩霞怀孕了。
婆婆对她的态度好了些,至少不再让她干重活了。旺财知道后,也收敛了几天,但很快又恢复了原样。
孕吐得厉害时,彩霞整日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的天空。天空是蓝的,偶尔有鸟儿飞过,自由自在的。
她摸着自己的肚子,第一次对未来有了一丝期待。
或许有了孩子,一切都会好起来。或许旺财当了父亲,会变得成熟稳重。或许...
可现实很快击碎了她的幻想。
怀孕五个月时,旺财又欠了赌债,债主找上门来,把家里能搬的东西都搬走了。婆婆气得病倒,躺在床上骂彩霞是扫把星。
“自从你进了门,家里就没一天安生!”婆婆指着她骂,“我儿子以前虽然爱玩,也没到这般地步。定是你克夫!”
彩霞默默听着,手护着肚子,一声不吭。
她学会了沉默。在这个家里,说什么都是错的,做什么都是错的。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保护好肚子里的孩子。
七月里,荣国府出了一件大事——贾赦要把迎春嫁给孙绍祖。消息传出来,下人们私下议论纷纷。
“听说那孙绍祖外号‘中山狼’,最是狠毒不过。”
“迎春小姐那样懦弱的性子,嫁过去可怎么好?”
“唉,这就是命啊...”
彩霞听说后,坐在窗前发了很久的呆。迎春小姐,那个总是安安静静,连说话都轻声细语的二小姐,也要跳进火坑了。
她们都一样,都是身不由己的棋子。
八月十五中秋,旺儿家也勉强置办了一桌酒菜。旺财难得在家,陪着父母喝酒。彩霞因为身子重,早早回房休息了。
半夜,她被一阵争吵声吵醒。
悄悄走到门边,听见婆婆在哭:“...家里就剩下这点银子了,你还想拿去赌?你媳妇快要生了,不用钱吗?”
“生个孩子能花多少钱?”旺财满不在乎,“等我赢了钱,加倍还你!”
“你还想赢钱?你哪次赢过?我告诉你,这些钱是留着给你媳妇生产的,你敢动试试!”
“不过是个女人生孩子,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娘生我的时候,不还在田里干活吗?”
彩霞听着,手紧紧攥着门框。指甲掐进木头里,她却感觉不到疼。
最终,旺财还是抢走了银子,摔门而去。婆婆在堂屋里哭了一夜。
彩霞回到床上,睁着眼睛到天亮。晨光透过窗纸照进来,在她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她想起去年这个时候,她还在荣国府,和小姐妹们一起拜月,分月饼。那时虽然也是奴才,可到底有盼头。王夫人许诺过,等她年纪再大些,就放她出去,让她父母自行择婿。
如果...如果当初没有被放出来,如果当初嫁的是个老实本分的人...
没有如果。
这就是她的命,从她被生在家生奴才家的那一刻,就注定的命。
十
九月里,彩霞生了,是个儿子。
婆婆高兴坏了,抱着孙子不撒手,对彩霞的态度也好了许多。旺财也消停了几天,还破天荒地买了只鸡回来给彩霞补身子。
彩霞看着怀里的孩子,心里涌起一丝暖意。这是她的骨肉,是她在这冰冷人世唯一的牵挂了。
她给孩子取名“平安”,不求大富大贵,只求一生平安。
然而好景不长。平安满月后,旺财又故态复萌,而且变本加厉。家里的日子越来越难过,彩霞的嫁妆早就被当光了,现在连给孩子买件新衣裳的钱都没有。
这日,旺财又输了钱,回来发脾气,把家里仅剩的一口锅都砸了。
彩霞抱着孩子躲在屋里,听着外面的叫骂声和摔打声,心里一片麻木。
婆婆进来时,眼睛红红的。她看着彩霞怀里的孩子,叹了口气:“霞儿,娘对不住你...”
这是婆婆第一次叫她“霞儿”,第一次说“对不住”。
彩霞摇摇头:“娘别这么说。”
“这个家,怕是撑不下去了。”婆婆抹着眼泪,“旺财这样下去,早晚要把我们都拖死。我...我想着,不如你带着孩子回娘家住些日子,等这边好些了再回来。”
彩霞明白了。婆婆这是要赶她走。
她没有争辩,只是点点头:“好。”
收拾东西时,彩霞发现自己没什么可带的。几件旧衣裳,一方褪了色的手帕,还有那个已经破得不成样子的香囊。
抱着孩子走出旺儿家的大门时,彩霞回头看了一眼。这个她住了不到两年的地方,留给她的只有伤痛和绝望。
回到娘家,父母见她这般模样,心疼得直掉眼泪。
“不回去了,再也不回去了。”彩霞爹拍着桌子,“我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不让女儿再受这种罪!”
可话虽这么说,一个奴才家,又能怎样呢?彩霞还是旺财明媒正娶的妻子,只要旺财不写休书,她就还是旺家的人。
日子一天天过去,彩霞在娘家住了下来。旺财一次也没来看过她和孩子,倒是婆婆偷偷来过几次,送些吃的用的。
“等旺财回心转意了,娘就来接你回去。”婆婆每次都说。
彩霞只是笑笑,不说话。回心转意?旺财那样的人,怎么可能回心转意?
转眼到了年底,荣国府传来消息,迎春小姐在孙家受尽折磨,已经病得起不来了。贾府派人去接,孙绍祖还不让。
彩霞听说后,抱着平安坐在窗前,看着外面飘落的雪花。
“平安,”她轻声对孩子说,“你长大了,一定要对妻子好。女人这一生,太苦了。”
平安听不懂,只是睁着大眼睛看着她。
雪花纷纷扬扬,覆盖了屋顶、街道,也覆盖了过去的一切痕迹。
彩霞想起那年五月,槐花开得正好,她站在廊下,看着满树繁花,心里还存着对未来的憧憬。
那时的她怎么会想到,不过两年时间,自己就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可这就是命啊。
她想起迎春,想起府里那些和她一样的丫鬟,想起这世上千千万万身不由己的女子。她们像浮萍,像柳絮,被命运的风吹到哪里,就在哪里扎根。是好是坏,都由不得自己选择。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天地间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彩霞把孩子搂得紧了些,哼起了小时候母亲常唱的歌谣。歌声轻轻的,在雪夜里飘散开去,像一声叹息,最终消散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