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如歌顿了顿,嘴角再次勾起那抹锋利的弧度:“…也不过是证明,你周正明,和那些坐在京城暖阁里、对北境岭南流民苦难视而不见的贵人们一样…瞎了眼,也…黑了心!”
“敢赌吗?”
仓库里死寂得可怕。只有灯火偶尔爆出一丝轻微的噼啪声。新粮的清香和盐的咸冽,此刻都变成了令人窒息的背景。
周县令靠着冰冷的粮袋,身体还在微微颤抖,冷汗浸透了内衫。季如歌描绘的“两脚羊”地狱,像最恶毒的诅咒,在他脑海里反复回响,冲击着他几十年建立起来的所有认知和道德底线。
赌?
用一个人的眼睛,去验证一个可能比地狱更可怕的真相?
不赌?
那根名为“季如歌身份”的毒刺,将永远扎在他和岭南新政权的合作根基上,随时可能引发致命的溃烂!
时间在无声的煎熬中流逝。周县令的目光扫过仓库里堆积如山的粮食和盐,那是季如歌带来的“活路”。
他想起库房里那些神兵利甲,那是季如歌带来的“力量”。他更想起废墟上那累累白骨,血债碑上那泣血的刻痕…没有季如歌,这一切都不会有!岭南,或许早已在知府死后陷入更大的混乱,沦为新的血海!
一股破釜沉舟的悲壮,混合着对残酷真相的病态渴望,猛地压倒了所有的恐惧和犹豫!他周正明,早已不是那个抱着圣贤书、恪守朝廷法度的县令了!
从他在血债碑前泣血立誓的那一刻起,他就踏上了这条无法回头的路!这条路,注定要趟过血污,踏碎陈规!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血丝密布,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
“好!我赌!”周县令的声音嘶哑而坚定,如同绷紧的弓弦,“张彪!”
“在!”一直守在仓库门外、如同铁塔般的张屠户闻声立刻推门而入,眼神锐利。他是周县令从老家带来的亲随,忠心耿耿,心志如铁,手上沾过血,也见过世间的恶。
周县令死死盯着张彪那张粗犷而坚毅的脸:“你!跟季村长走一趟!去北境!用你的眼睛看!用你的耳朵听!把她让你看的一切…原原本本,一丝不漏地记下来!回来…告诉我!”
张彪没有任何犹豫,抱拳沉声道:“属下遵命!”他转向季如歌,目光如炬:“季村长,何时动身?”
季如歌看着周县令眼中那孤注一掷的火焰,又看了看张彪那磐石般的忠诚,嘴角那抹玩味的弧度终于化为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满意。
“没那么快,我还要在这里待个几日呢,等走的时候告诉你。”她淡淡说完,最后看了一眼脸色依旧苍白、眼神却已彻底不同的周县令,转身,再次融入了仓库深处盐山的阴影里。
仓库里,只剩下周县令和张彪,以及那堆积如山的、象征着生机的粮食和盐。灯火摇曳,在墙壁上投下巨大而晃动的阴影。
周县令缓缓闭上眼睛,季如歌那句冰冷的话如同魔咒般在耳边回响:“…买卖!烹煮!甚至…公然大啖!”
“…挂着的是人腿!锅里翻滚的…是人骨熬的汤!”
他猛地睁开眼,看向张彪,声音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张彪…此去…无论看到什么…活着回来!”
张彪重重点头,眼神坚如磐石:“大人放心!属下定然活着回来!把北境…看个真切!”
赌注已下。
一双眼睛,将去丈量那传说中的炼狱。
张彪看向周县令,周县令抬起手摆了摆,张彪的脚步一转,又重新回到了刚才所长的地方。
反正哪位季村长说还要等个几天,既如此,倒也不必如此着急,他还是尽职的守在大人身边吧。
府衙废墟上的“血债血偿”碑依旧冰冷矗立,但碑前忙碌的景象已悄然改变。护城队的汉子们穿着季如歌送来的轻便坚韧护甲,手持削铁如泥的幽蓝长刀,在整饬一新的街巷间巡逻,步伐沉稳有力。
库房里的粮食和盐巴,正一袋袋分发到惊魂初定、面带菜色的百姓手中。一种混杂着希望、不安和新奇的气息,在初春微寒的风里悄然弥漫。
周县令站在临时搭建的了望台上,俯瞰着这片正在废墟上挣扎重生的土地。季如歌不知何时已来到他身侧,换上一身紫色裙装,更添了一层神秘感。
此时她目光平静地投向远方雾气笼罩的群山和隐约可见的海岸线。
“周大人,”季如歌的声音打破了沉默,没有寒暄,直指核心,“府库充盈,甲兵在手,秩序初定。这岭南的天,算是暂时撑住了。但,撑住之后呢?”
周县令收回目光,眉头微蹙:“撑住之后?自然是守住这份安宁,让百姓休养生息…”
“休养生息?”季如歌轻轻打断他,嘴角带着一丝极淡的、近乎悲悯的弧度,“然后呢?等着海贼下一次卷土重来?等着朝廷某一天突然想起来,派个新的‘知府’来摘桃子?或者…等着岭南这暂时的‘安宁’,在年复一年的闭塞和贫瘠里,重新滑向绝望的深渊?”
她转过身,目光锐利如刀,直视周县令眼底深处那尚未完全褪去的迷茫:“周大人,你为官一方,难道真不明白?一味的忍受压迫,忍受贫瘠,忍受被遗忘的命运,换不来长久的安宁!那不过是把脖子洗干净,等着下一把刀落下来!岭南百姓这些年受的苦,流的血,还少吗?知府赵德彰的骨头都化成灰了,可压在这片土地上的大山,还在!”
周县令的心被狠狠刺了一下。季如歌的话,撕开了他用“暂时安宁”勉强糊住的伤口。是啊,知府死了,海贼还在!朝廷…终究是个巨大的未知阴影!岭南,依旧是被视为流放、瘴疠、罪恶之渊的代名词!
可他只是一个小小的流放之地的县令,又能如何呢?
如今与她合作,守住这方寸之地,已经‘离经叛道’,难道还真反了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