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石碑在废墟上投下长长的阴影,“血债血偿”四个大字在暮色中泛着铁灰色的光。
人群仍未散去,围在石碑和白骨堆旁,沉默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每个人心头。烧了府衙,刻了罪碑,可那滔天的恨意和无处可去的冤屈,并未随之消散,反而在死寂中越积越深。
周县令站在石碑前,官袍上的血迹早已干涸发硬,像一块块丑陋的补丁。他胸膛里那股火烧火燎的剧痛并未平息,妞妞那张带血的字条像烙铁烫在心上。知府死了,帮凶捕快昨夜已被愤怒的百姓撕成了碎片,可这够吗?
那些远在天边的海贼呢?那些可能还藏在更高处的保护伞呢?岭南这地方,朝廷向来视为流放蛮荒之地,流放犯人的命贱如草芥,妇孺失踪更是无人深究。知府敢如此肆无忌惮,与海贼勾结如入无人之境,难道仅仅是他一人之恶?这腐烂的根子,恐怕早已深埋!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的火星,猛地在他烧灼的脑海里炸开。
“诸位父老!”周县令猛地转身,面对着黑压压的人群,嘶哑的声音穿透暮色,“贼首伏诛,罪证昭昭!然,此獠恶行,罄竹难书!勾结海寇,残害妇孺,视我岭南百姓如猪狗!此等滔天罪孽,岂能止步于此碑?!”
人群骚动起来,无数双眼睛带着悲愤和茫然望向他。
“我要上书!”周县令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我要将这血淋淋的罪状,这累累白骨!这满城飘落的铁证!写成万民血书!呈递御前!上达天听!我要让京城里的衮衮诸公看看!让龙椅上的天子听听!看看这岭南的天,被这些豺狼糟蹋成了什么样子!听听这冤魂在地底日夜哭嚎的声音!”
他猛地一指那片森森白骨堆,又指向石碑上密密麻麻的刻字:“流放至此,亦是陛下子民!其罪或当罚,其命不当绝!更不该被当作猪羊货物,任人买卖宰割!妇孺何辜?!竟遭此禽兽不如之蹂躏虐杀!这岭南,不是无法无天的化外之地!朝廷,该管管了!”
“血书!”
“对!写血书!告御状!”
“让皇上知道!让全天下知道!”
人群沉寂了一瞬,随即爆发出震天的怒吼!石碑的冰冷无法承载的冤屈和愤怒,仿佛瞬间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压抑已久的悲愤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澎湃!
“拿纸笔来!”周县令厉声喝道,眼中是孤注一掷的火焰,“不!不用纸笔!就用这血!用我们的血!写这万民血书!”
很快,几张巨大的、坚韧的白色麻布被铺展在清理出来的空地上。有人端来了清水,有人寻来了锋利的匕首。
不需要动员,不需要言语。昨日废墟里找到女儿银簪的老石匠,第一个走上前。他枯瘦的手毫不犹豫地握住匕首,在自己布满老茧的手掌上狠狠一划!暗红的鲜血瞬间涌出,滴落在洁白的麻布上,洇开一朵刺目的花。
接着是卖花童的爹,那个失去女儿的铁匠,失去表姐的布商,失去妻子的屠户……一个接一个,沉默着,咬着牙,用匕首划破自己的手掌、手指。
没有哭嚎,只有粗重的喘息和刀刃割破皮肉的轻微嗤响。滚烫的鲜血,带着滚烫的恨意和沉甸甸的期盼,一滴滴、一股股,滴落、涂抹在巨大的麻布上。
识字的老童生们,含着泪,用颤抖的手指蘸着那尚未凝固、温热粘稠的鲜血,在麻布顶端,写下力透布背的四个大字——“岭南万民泣血陈冤状”!
周县令看着那迅速被鲜血染红、被控诉文字覆盖的麻布,看着那一张张因失血和激动而苍白却无比坚毅的脸孔,胸中激荡。他大步上前,接过匕首。
冰冷的刃锋在掌心划过,尖锐的疼痛远不及心口万分之一。他蘸着自己滚烫的血,在状纸末尾,在那密密麻麻的血指印和名字上方,重重写下自己的名字和官衔——“岭南府新任县令周正明泣血顿首”!字迹殷红,力透布背!
血书在寒风中迅速凝固,变成一片沉重、暗红、散发着浓烈铁锈腥气的巨大控诉。它被小心地卷起,用油布层层包裹。
周县令指派了四名最精悍、家眷亦在失踪名单中的衙役,配备快马,星夜兼程,护送这份凝聚着无数冤魂和生者血泪的状纸,直赴京城!
夜色深沉。府衙废墟附近临时清理出的几间还算完好的厢房,成了周县令的临时住所。烛火在桌案上跳跃,将墙壁上的人影拉得晃动扭曲。
白日里支撑他的那股悲愤和决绝,在孤灯下渐渐沉淀,化作更深沉的疲惫和一种巨大的、无力的悲凉。妞妞的小脸,大哥绝望的眼神,嫂子空洞的泪眼,还有废墟中那具小小的白骨…交替在他眼前闪现。
朝廷…京城…那远在千里之外的庙堂之高,真的会理会这岭南边陲的血泪吗?陛下…真的会看吗?一股冰冷的绝望感,如同毒蛇,悄然缠上心头。
“呼…”
一阵极其轻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微风拂过。桌上跳跃的烛火,毫无征兆地,猛地向一侧剧烈倾斜,拉长的火苗几乎要舔到灯罩,随即又诡异地竖直,恢复了平静。
周县令猛地抬头,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房间角落的阴影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
一身黑裙的女子,出现在房间里,她模样绝美迤逦,只露出一张侧脸,但足以令人惊艳。她此时手指正放在书桌上,眼睛落在那些累累证据上。
周县令浑身的寒毛瞬间炸起!他下意识地要去摸腰间佩刀,手刚抬起一半,却又僵在半空。借着摇曳的烛光,他死死盯着那张隐在阴影中的脸。轮廓…那熟悉的、带着风霜刻痕却异常坚定的轮廓…
瞬间认出这个人是谁。
他有些不敢相信的揉了揉眼睛,竟真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