皑皑白雪之下,是上万人的亡魂。
那场雪起初和普通的雪无异,下的缓慢、势头很小,一个晚上就完成了她对整个镇子的覆盖。
第一场雪结束后,没过多久,第二场雪就来临了。
当时的人们还不知道,这场即将持续两周的雪,会给整个城市带来怎样的灾难。
风雪未停的某一夜,有个人不惜冒着被雪淹没的风险也要找上我,他就是萧重苦。
大概是夜里三点多,因为我平常夜里这个时候会照例醒一次,老毛病了。我听见很急促的捶门声,像是野兽在撞击。
偶尔也会有人在夜里因为孩子发烧或是其他急性病来我这里寻医问药,所以我毫不犹豫的下床穿衣,并在开门前准备好了我的药箱。
他的样子很着急,大半条腿都裹着雪,皮肤冻成了不正常的紫红色,整个人不受控制的打着哆嗦。但他第一时间不是向我叫苦,而是大喊着:“先生先生,救救我弟弟!”
我这才注意到他身上还背着个人。
我赶紧拉他进屋,忙问发生了什么事。
他因为受冻肢体动作都变得僵硬,我只好帮他把他背上的那个孩子放下来,找了个小床让他躺上去。
你都不知道,我刚碰到那个孩子时,我的另一只手在空中停滞了几秒,身上一阵痉挛,一种悲伤、以及某种怜悯的情绪油然而生,我觉得自己在碰一具尸体。
但因某种原因,我没有当场揭露这个事实。
我不忍心。
萧重苦在那样的大雪里,只靠人力将弟弟背着送过来,那么远的路他一定煎熬了很久,如果此时浇灭他的希望,那躺在这里的,恐怕不止这一具尸体了。
我照常检查伤口、止血、消毒、、缝合包扎,每个过程一丝不苟,我不敢停下来,也不敢做错哪怕一个动作,我额上的汗珠差点滴下来,那时在聚光灯下,我的眼睛因为凝神太久都看不太清了。
萧重苦在外面等候,我怕他多想,给他布置了任务:烧水。
一遍又一遍的烧,直到手术结束。
他做的很好,我出来时看着他就坐在椅子上,搓着双手焦急的等待着。
他一门心思只想着做好这一件事,现在难题该轮到我了…是继续替他守好这一缕微小的希望,还是直接残忍的掐灭他的希望呢……
我选择了前者,不是因为可怜他,我不是什么大善人,因为他是萧重苦,那个“气运之子”,每年的祭祀还需要他,需要他的气血。
他的背影很落寞,这是自然的。
我欲开口,但终归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那孩子很不幸被捅到腹部的动脉,血流的速度太快,隔的时间太长又没有任何救助,能撑到这里,想来也是很辛苦了。
萧重苦突然问了我一句话,我看见他的手背有一块明显的烫伤,一定是他一着急不小心弄的:“刘先生,不用我输血吗?”
他的声音非常冷静,以至于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我…有备用的……”
这句话一出,声音颤抖到我自己都难以置信,看来萧重苦已经看出来他弟弟的伤势,他就那么一路把那孩子背过来,我早该知道他不是一个轻易放弃的人。
“我只有这么一个弟弟…”他好像在对我说话,又好像在自言自语。
我想安慰他什么,事已至此,总不能什么也不做。
于是,我走到他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看见他的手里还攥着那些浸血的纱布。
“到底发生什么了?”那样的伤口,因为刺入的角度问题,不可能是自杀。
从切口和深度看像是刀伤,而且刀口生锈,这是很致命的。
他站了起来,跟我说想去看看他弟弟,我同意了。
他整个人像是被掏空了灵魂的躯壳,精神萎靡眼神无光,说话也有气无力的,仿佛风一吹就会倒下。
我紧紧跟在他身后,怕他做什么傻事。
他心疼的注视着那个已经死去的孩子,那孩子脸色安详,因为我想让他看上去在死之前没受什么痛苦。
后来,他跟我说了今夜发生的事:
夜里他听见客厅有什么动静,以为是老鼠,或是其他小动物,但越听越觉得不对劲,竟然有人说话的声音。
不是他熟悉的声音,大概率是小偷。
那群人随后去了厨房,那里放着珍贵的葵米,是他作为气运之子,每个月上山祈福所得,也正是靠着这几斗米,他才能养活一家两口。
看来这群人是来偷米的,这也能理解,那几年的粮食收成受自然天气影响,年年都很差,村里人又自我封闭,饿死人是常有的事。
他们铤而走险盗粮,最好下手的就是萧家。
萧重苦于是和他们争斗起来,过程激烈到吵醒了熟睡的萧金。
两名盗贼慌张中掏出匕首要刺萧重苦,却被萧金挡下,哥哥为了保护弟弟也受了伤,盗贼趁机抢走葵米,一去不复返。
那两人蒙了面,萧重苦不知道他们的样貌,但还记得他们的声音。
是张家的张辉和陆家的陆恩光,此二人本就是败家子,种地时没帮上什么忙,父母去世后,无力再照顾家庭,便想到合伙去偷粮。
经过萧重苦后来的调查,想要偷他家粮食的不止他们二人,一共有十七人,他们准备轮换着来偷,每次两人一组(为一户)偷一点,这样也“公平”。
这其中牵涉太多,萧重苦后来拿不出实质的证据,此事不了了之。
我听了他的话,也开始担忧起家里的存粮,于是当即封存了那些葵米,避免有心之人惦记。
“偷米?这群人真是被饿怕了。”我也没什么资格去指责那些人,现在我还能保持着高尚的品德,多亏了家里那些存粮。
一般这种时候我该施舍点粮食给这位丢了葵米又失去弟弟的可怜人,但我此前说过,我不是那么高尚的人,我同样也要养家糊口,家里那位因为粮食短缺已经和我吵了好几次架了。
要说我对萧重苦只有同情的情绪也不全对,他作为唯一的“气运之子”,职责就是上山祈福,与焱神沟通,让神赐福我们不挨饿受冻。
但他做到了吗?没有!
为全镇人祈福要消耗气运的,他一定是怕了,不想落得前面那群气运之子的结局,所以在祈福时没有虔诚的许愿,或者他考虑的压根只有他自己,所以全镇的粮食收成才那么差。
凭这件事我对他可没什么好感,不恨他就不错了。
但我觉得我作为镇民的一部分,有责任提点一下他:“重苦啊,这种糟心事本不该发生的,如果今年的收成好一些,大家都能过上安稳的日子,谁会铤而走险去做小偷小摸的事呢,你说对不对…”
他一定听懂了我的话,但他没有正面回答:“回家,我要带小金回家……”
他一直念叨着这句话,我不知道他到底是真的精神恍惚到压根没听见我的话,还是故意用别的话题躲避我的问题。
但做人不能太绝情不是,于是我提议让他在这里住一宿,等明日风雪停了后再走。
但他死活不愿,就好像要逃离我这里似的,一点也不留情面。
我没收他一分钱,还为他忙里忙外考虑这么多,真是个没良心的,和他们村里人说的一样(刘先生住在另一个村子)。
但我不计较这些,我想既然他执意要回去,就把我家的板车借给他,让他推着那具尸体,也更省力些。
但可能是我哪句话讲错了,他非常生气,背着他那没气的弟弟夺门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