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人间烟火正浓。
整座城池浸入一片暖融的灯海之中,千家万户的灯火渐次亮起,头顶稀疏的星星被衬得黯然无光。
长街之上,行人摩肩接踵,各色叫卖声融在晚风里。
“刚出炉的梅花酥……”
“姑娘,要来斗巧吗?这些姑娘们都在穿七孔针……”
“公子,买一只河灯吗?”
今日恰是人间佳节,长街曲巷人声鼎沸。
路边的馄饨摊子,热气蒸腾而起,混着葱香与肉香,雨后青石板路泛着湿漉漉的光,空气里隐约浮动着清甜的桂花气息。
画舫凌波,有美人以团扇掩唇,对着石桥上的年轻公子们轻笑。
河岸挤满了放灯的人,人潮涌动,一派盛世安乐景象。
“玉笺,想要吗?”
玉珩清润的嗓音在一旁响起。
玉笺回头,眼里带着询问,“能吗?”
“自然是能的。”
可玉珩话音刚落下,一只手已经伸过去,越过他付了银钱,将那只精巧的芙蓉灯提起。
“小玉,”
烛钰转过身,向前一步,不经意间隔开她与玉珩,将灯递到她面前。
烛火在他眼底跳跃,“配你。”
玉珩的手微动,停在半空。
眼中流露出浅淡的厌恶和隐秘的杀意。
玉笺接过花灯,刚露出惊艳之色,一抬头就在光影流转间,看到烛钰的目光越过她,看向一旁的玉珩,带着一丝倨傲。
玉珩亦在回望他,低垂的睫毛在眼下压下一片阴影。
“……”玉笺迟疑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玉珩,目露怀疑。
随即心头一凛,强迫自己住脑。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想这些?这像话吗!
河面宽广,粼粼波光载着千百盏荷灯顺流而下,承载着无数人的祈愿飘往下游。
对岸许多少年郎们争相探身搅动河水,想捞起心上人的河灯,也有不少姑娘家羞赧的在岸边徘徊。
玉笺随人潮怔怔的走在其中,目光掠过周遭一处处生动的画面。
眼中的困惑愈来愈深。
“殿下,”她终于忍不住问,“这里这么真实,我们要怎么分辨出,这地方是真的是假的?”
烛钰听到玉笺喊自己,嘴角忍不住上扬。
轻咳一声刚要开口,玉珩已经温声接过话,“化境由画而生,一草一木皆与真实无异,的确难以分辨虚实。但画得再真,也会有画不出的东西,比如眼前的河水。”
玉笺果然将头转向他,“河水怎么了?”
“玉笺可以看一看。”
玉笺依言低头,河面清晰地倒映出她和玉珩的身影,身旁也是熙熙攘攘的人群。
可定睛细看,她心头猛地一跳。
岸边这些锦衣华服,笑语盈盈的行人,和水中的倒影并不一样。
岸上是朝气蓬勃,满面春风的面孔,可水中映出的却是一张张面容枯槁,衣衫褴褛的凄苦人群。
玉笺心中一寒,猛地向河面望去。
璀璨的灯火蔓延至远方,勾勒出城池不夜的轮廓,岸边行人摩肩接踵,人人脸上都洋溢着节庆的欢愉。
可来到化境之前,却是那样消瘦愁苦。
怪不得,化境是一场人人想要进入的美梦。
“人生是假的,命运是假的,魂魄是真的。”
在梦中,万事皆可如愿,再悲苦的人,也能在这虚幻之中夙愿成真,得以偿愿。
一旦踏入化境,六道众生便可忘却所有苦痛。
对于沉沦于苦海的人而言,一场有颠倒乾坤的能力的美梦,本身就已经超越了真实。
更可怕的是,如果在化境之内,本身就跟真的无异。
“这些城池,”玉笺抬了抬手里的芙蓉灯,“这只河灯,也都是假的吗?”
“是也不是。”
玉珩说,“这座城池已经被化境覆盖,而化境依据洛书河图而造,化境之内,万物皆可化虚为实,你也可以当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
正因如此,无数人甘愿主动献祭其中,哪怕这样的美梦极为短暂,且一旦沉溺其中便再无法自行离开,他们仍前仆后继,用血肉供奉一座座救苦仙君庙。
最终神魂将成为滋养化境的养料,消融哺喂洛书河图。
可对化境中的人来说,除了魂魄消亡不得转生之外,这里又和真实人世有什么区别?
玉笺静静地听着,只觉得心口像是被一团湿棉絮堵着,沉甸甸地,透不过气来。
正沉默间,长街尽头忽然喧哗起来。
锣鼓开道,旌旗仪仗迤逦而行,排场很大。
听周遭人说,是新科状元打马游街,正要去迎娶他的新夫人。
许多人凑过去,想要争相目睹这桩才子佳人的美谈。
欢闹声中夹杂着零碎的议论,“听说这位状元郎昔日贫寒,全仰仗一位官家小姐慧眼识珠,赠予金银助他读书……”
“正是!红袖添香,相伴数载,如今高中榜首,状元郎便凤冠霞帔地娶回家去。”
“真是一段佳话!”
才子佳人恩爱圆满的故事,是以前玉笺话本里爱看的那种。
恰在此时,身侧传来玉珩温润的嗓音,“我们也去凑个热闹,可好?”
玉笺抬眸,对上他含笑的眼,将所有纷乱的思绪压下,轻轻点头。
“好。”
烛钰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并肩离去的背影,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冷笑。
他快步走到玉笺并肩处,目光转向一旁的她,嘴角才勉强扯起一丝弧度,维持着最后的体面。
然而笑意未达眼底,一种尖锐的厌烦已无法抑制地浮上眉梢。
玉珩似有所感,侧眸回望。
视线相对的刹那,递去一个冰冷的眼神示作警告。
只一眼,烛钰周身的气息骤然降至冰点。
原本喧闹的长街忽然被一股无形的寒气席卷,周遭的路人无端打了个冷颤,只觉四肢僵硬头皮发麻。
几人下意识地朝这方向瞥了一眼,便慌忙低头绕行,只觉得这地方风水邪门,莫名其妙让人遍体生寒。
烛钰懒得维持虚伪的平和,传音入耳,“玉珩,你为何还要跟着我们?”
玉珩唇角牵起一个极淡的弧度,眼底却无半分暖意,直接开口,“烛钰,以你的身份,似乎还没到能直呼我名讳的地步。”
玉笺抬头,一脸茫然。
烛钰冷哼了一声,声线冷冽,“不必在此绕弯子。”
玉珩这幅清冷无争的样子都是装给玉笺看的,险恶的手段和心机他看得一清二楚。
“你已经叛出天宫了,还担得起我一声师尊吗?”
玉珩声线清冷,“你现在这条命,是我救下的。”
烛钰从善如流地点头,仿佛就等着他这句话,“你怕是没有告诉玉笺,即便没有你我也能痊愈吧?无非是想利用这一点趁机接近我们。”
他话锋一转,目光投向远处喧嚣的迎亲队伍,“状元娶亲的盛景倒是一桩美谈,两人相遇相知,一生一世一双人,故事圆满,方成佳话。”
他微微侧首,唇角弧度似笑非笑,
“可若这故事里……凭空多出个第三人纠缠不休,那这佳话,恐怕就要变成笑话了。”
玉珩的目光倏然沉静下来,周遭空气渐渐凝滞。
“你说是么,玉珩仙君?”烛钰慢条斯理地补上最后一句。
每个字都带着挑衅。
“你需要我提醒你,”玉珩的声音不高,“谁才是最早与小玉相知相爱之人么?”
“谁?”
烛钰露出些许恰到好处的不解,“玉笺,你记得吗?”
玉笺紧张,“啊?”
怎么还点她的名?
烛钰轻笑一声,抬眸时又恢复了冷戾,“玉笺都不记得的事,你在叫什么?”
这句话的效果立竿见影。
玉珩指间骤然发出细微的“咔嚓”声,一道银白色剑光若隐若现。
低气压无声蔓延。
玉笺紧张了几秒,被烛钰轻轻握住手腕。
他垂眸看她,眼底满是歉疚,“是我之过。玉笺皆是因担忧我的伤势,才不慎被某些居心叵测之人缠上。”
“……”
说完,他抬眼望向玉珩,语气凛然,“玉珩,你太过易怒,此地皆是凡人魂魄,我知道你已叛出天宫不在乎六道众生,但还请你不要将私人恩怨,加诸于这些无辜生灵。”
玉珩表情冷凝,像覆了层寒霜。
可须臾之后,那山雨欲来的愠色竟然被他压下了。
他周身气息柔和下去,恢复成一派光风霁月的温润模样,只轻轻摇头,语气平和,像在陈述事实,
“烛钰,你善妒,目无尊长,自负却无能,除了搬弄是非,一无是处。”
“……”
一直安静的玉笺闻言更是屏息凝神,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这两人不是师徒吗?难道在这个世界师徒一词还有别的意思吗?
周遭人群熙攘拥挤,可他们周围却像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开,空出一圈诡异的无人地带。
就在这时,打马游街的状元行至一座花楼前。
楼前冷清,与长街的喧闹格格不入。
谁人不知,此处多是遭恶霸乡绅强掳而来、逼良为娼的苦命女子。
状元郎春风得意的目光无意间上抬,嘴角的笑容僵了僵。
二楼飘荡的薄纱后,一道素白身影凭窗而坐。
美人垂眸望着他,声音不大,穿透了锣鼓喧嚣落到状元耳中,带着一丝幽然的颤音,
“徐郎……”
玉笺似有所觉。
也抬头看去。
忽然,一只手挡住了她,在她面前拉下一道淡金色结界。
“小玉当心。”
下一刻,冲天怨气自那花楼窗口奔涌而出。
墨色浓雾顷刻吞噬了半边迎亲队伍,将喜乐冲撞成一片惊恐地呼喊声。
森森鬼气席卷长街。
猩红血光自高处翻涌而下,如活物般缠绕上迎亲队伍中一张张惊恐万状的脸。
女子凄厉的呜咽响彻云霄,盖过了喧天锣鼓。
花楼上的白衣美人露出一张青白交错的鬼面,皮囊半毁,只余白骨。
“徐郎,你就这样把我忘了?”
玉笺被慌乱的人群裹挟着,差点跟着一起逃跑。
还没来得及惊叫,便听到身旁烛钰沉声道,“找到了。”
玉笺一愣,望向花楼之上的那道白影。
“是她?”
“是她。”
烛钰声音低沉,“世间画皮鬼,多是含冤女子所化的厉鬼。”
“她们无法渡过冥河,不得轮回,只能不断剥取他人面皮,借一张张人皮维持人形。”
随着他的话音,那白衣美人已经落在状元郎的马上,与他面面相对。
青白的面皮如蜡般融化脱落,露出底下千张万张重叠交错的模糊人脸。
玉笺眼睫猛地一颤,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悸,“所以眼前这个娶亲的状元……是……”
“嗯,”烛钰点头。
清冷的面容在明明灭灭的黑气里看不出情绪。
“皆是黛眉生前的遭遇,怨气所化。”